Seashell 贝壳 V2+恶搞版+番外
我就存个档,这是本人网络处女作,写于2005年8月
玛丽苏预警!暮星官配预警!
后面的恶搞版和番外应该很少有人看过,所以才打算一起保存一下,不喜勿喷(通常是随便的,但最近我比较玻璃心)
总之你放心吧,你想骂的话十年前就有人替你骂过了!
性质:《魔戒》同人
声明:人物不属于我,属于J.R.R.Tolkien
人物: Aragorn/Legolas, Aragorn X Arwen
Seashell贝壳
几十年泥沙中的浮沉,换来这薄薄一层包裹。用坚硬漂亮的外表可掩藏脆弱柔软的身体。
这就是贝壳的一生。
女巫
这个女孩手心里放着一枚贝壳,背对着夕阳站在海风里。
也许她在想,米奈斯蒂里斯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巍峨的白色之城是如此适合一个人仰望。而所有的城墙看上去都一样凉。
要不要去?要不要留?是她每到一个城池都会牵绊出的疑问。
突然间,她凌乱的思绪被孩童的哭闹声打断。回头望时,看见一张方才还无虑玩耍、此刻却倒在母亲怀里通红的脸庞,正在努力地用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换取哝哝的安慰与亲吻。
女孩禁不住渐渐靠近,脚底下踩过带着余温的沙。
让孩子恸哭的罪魁祸首是一枚被渔船遗落的铁钉。孩子的母亲正在用洁白的手绢细细包扎孩子受伤的小脚。
“不能包起来。”她开口。
那位母亲诧异的抬起头,看见她的那一刻,一抹愠怒立刻代替了原先慈爱的神情。
“什么?”
“不可以包起来。”她清清楚楚地重复。
“你没看见我的孩子在流血吗?”
“流血比送命要好很多。”
仿佛弥补母亲因为惊讶而说不出来的话,孩子再度嚎啕大哭起来。
“有什么不妥吗?”远远的,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来。
女孩侧过头,撩过被风吹起挡在脸侧的长发,视野接处是一个身材高高的年轻人,黑发、黑眼、白白的皮肤,相貌非常英俊,身穿一身考究的骑装,他那高头大马的身后还有许多狩猎打扮的人跟着。
那个母亲仿佛逃避什么恐怖的魔鬼,抱着她的孩子朝那个方向飞跑,像是遇到救世主。
女孩并不为此感到奇怪。外乡人,到哪里都是外乡人。
“从南方来的,外乡人。”女人声音虽轻,字字句句却吐字清晰。“从索隆的地盘来到这里的,女巫!”
年轻人黑色的眼睛带着惊讶从女人脸上移到她的脸上,足足瞪视了半分钟。
“夫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他说。
“您可以自己问问她是从哪来的,”女人恶狠狠地说,“我的朋友亲眼看见她用刀割开一个小孩的喉咙!”
黑眼睛的主人吃惊地微张开嘴,“什么?在这里,在白城脚下发生这样的事,这样一位小姐?谋杀?”他的不再压低声音了。
“只除了那孩子现在活得好好地呢。”女孩看来很有些厌倦这样的场面,带着倦怠的语气冷冷地说着。
“她承认了!”那女人兴奋得喊,“您听听!殿下,她刚才亲口承认了。”
殿下?这次,女孩认真地注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这就是传说中英勇无畏的伊力萨王之子?这么说来,她这次也算不虚此行。
“小姐,恕我冒昧,”他口气很礼貌,“您能不能解释一下您刚才说的话?”
本来她丝毫没有解释的愿望,不过,这是伊力萨王之子在跟她说话。
“那是一个不幸落入海中的孩子。”她说,“他被拖上岸时喉间有很大的肿块,因为他曾经挣扎呼吸。他当时没有气息,但是他并没有死。”顿了一顿,因为看见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盯着她,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别过头才再继续说,“我切开他的喉咙,是为了让他呼吸。我没有别的选择,要么立即这么做,要么让那些愚蠢的渔民把他当死尸一样拖走。”
“你说谁是愚蠢的渔民?”女人怒气冲冲的说。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阻止她说话,——埃尔达里安——如果她没记错,眼前的年轻人应该叫这个名字。
“那么,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妥?”他转头看着女人怀里还在抽泣的小男孩。
告诉你怎么做不就好了,老是喜欢寻根问底。女孩很快又一次失去了耐性。
“伤口太深,伤面太窄,要清洗,还要敞露。像她这样包起来,几天就会恶化发烧。”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生硬。
“这话说得好像有道理。”埃尔达里安王子说,“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相同的话。如果是在王宫里,我倒是可以马上去求证这话。”
岗铎的伊力萨王不仅是拯救中州的英雄,同时还是个出名的医者。这一点女孩心里很清楚。不过即使这就是白城脚下,日理万机的国王也不可能亲自过问一个在海滩上的顽劣孩子。
王子转头对那渔妇亲切地说,“夫人,您愿意跑一趟,到米奈斯蒂里斯王城里去找一下御医吗?我觉得还是不要大意了孩子的伤势。”女人没有拒绝的理由。王子并没有命令她照着谁的话去做,看来这个年轻人很熟悉两面讨好的伎俩。
女孩对于自己并没有完全被肯定这回事仿佛也不怎么介怀,只是她现在一心想离开。
或者,在伊力萨王之子面前,她应该开口“请求告退”。不太懂得礼仪的她正在犹豫,一对人马骑乘过来,马背上有什么东西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东西,因为那不是人类。
的确,伊锡利恩和岗铎是中州唯一还能见到精灵的地方。
精灵,如同她孩提时代所见的那样,是如此优雅纤细。她知道这个精灵一定不普通,以岗铎君王本人与精灵族千丝万缕的关系来判断,在这个地方的精灵恐怕都不是泛泛之辈。这一个穿着并不华丽,但是态度举止都很沉着
象牙的肤色,金色的头发。蔚蓝色的眼眸使得海水黯淡得变成了灰色。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是默然的望着大海。
“老师,你来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来了 !”埃尔达里安王子眼睛里闪烁着兴奋,“这下,父王再不会说我没用了,你知道,他让我请了你这么多次,你每次都拒绝!”
没有回答。面貌宛如少年人的美丽精灵只是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们在这里遇到一个小插曲。”王子快活地说,“不过,证明一切都是误会。”
渔妇忽然一把抓住王子的胳膊:“殿下,无论怎么说,她真的是从索隆那里来的!”
这些愚蠢的民妇,就是非这样让人难以容忍不可。女孩刚打算举步离开,早已被打倒的黑暗魔王的名字引起了那个精灵的注意,他美丽的头颅轻轻的转了过来,睫毛在暮色里闪了一下,目光来源处那湛蓝的眼睛在渐渐黯淡的阳光下,显得清澈异常。
“嗯……”埃尔达里安王子尴尬地说,“其实我觉得这位小姐挺有善心的。”
精灵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接着,他跳下了马。
身着墨绿色的衣装,金色的长发飘扬在身后,他的到来带来一阵淡淡的、察觉的清新气息。在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直直看她的眼睛。
然后,出乎意料的,他低头微微向她行了个礼。
“您是从南方来的吧?”
她愣了一下,不自觉的,轻轻地回答了一声:“嗯。”
“海边的伊来西亚,”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瞳孔一样清澈,“您身上有印希拉顿一族的血统。我能看得出来,请接受我的致意。”
这个女孩子在外流浪了差不多三四个年头,衣着简朴,不修边幅,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尊敬过,更不要提对方是这样一个精灵。她被搞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太客气了,我只是个普通人类。”她慌忙回答。
“应该的。”他说。这一次,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空洞与急促吸引了女孩的注意。
“抱歉我耽误您了。”精灵点了一下头,回过头准备归队。
“你等一下,精灵。”她在他身后大声说。
队伍里的所有人,包括埃尔达里安王子,都不禁身子一颤,吃惊的望着她。她感到很尴尬,因为她是真不知道眼前这个精灵是谁,应该怎样称呼。
“那个,对不起,”她清了清喉咙。精灵自己倒是很无所谓的回头看着她。“你——最后一次受伤是什么时候?”
稍稍有些奇怪,蓝眸眨了一下,“很久以前了。”
“是背部的伤吗?箭伤吧?”她继续具体地问。
“嗯。可能有二十五、六年了吧。”他淡淡地说。
“这么久还有疤痕,对精灵来说不奇怪吗?”她问道。
“你怎么知道?”大声地、惊讶问话的不是精灵本人,而是埃尔达里安王子殿下。“你怎么知道我的老师肩背上有疤痕箭伤?”
“是不是拔箭拔得太急了?”她看着精灵说,“通常这样的话,就很难发现箭尖有碎片。”
精灵的目光中有一种淡然的冷漠。
“你的呼吸近来一定有不顺吧?因为你的肺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虽然好像不影响你的活动,也不痛。可如果你真在二十几年前受过箭伤,有碎片留在你肺里的话,那是会要了你的命的——也许三、五年吧。”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
“她说什么?老师?我听不见,她说什么?”王子开始拔腿跑过来。
在他赶到之前,她抓紧时间:“该是你西渡的时候了。”然后,她转身离开,留下王室禁卫军在海滩上发愣。
她只听见背后渔妇斩钉截铁的声音:我早说过,她是个女巫!
白树之花
白树之花,在等待有了结果的一刹那,绽放。
她指尖漏出的细细阳光,有些存心似的,阻碍着她仰望那棵传说中的树。
与画中一样雪白苍劲。唯一不同的是,它开了满树的、洁白的花。是什么让它在几百年沉寂之后,怒放在一夕之间?
城墙上飘扬的旗帜,无言诉说辉煌的历史,飘扬了几百年,不如这一树的花说得真切。仿佛一个美丽的女子披着婚宴的轻纱,美丽本身,是一种最完美的表述。相比之下,鲜亮的银甲、沉重的号角,锐利的枪尖,不过是些多余的摆设。
吾王归来最最真切的欣喜,便是这一树的洁白。
“想要近一点看吗?”突然有人在女孩耳畔这样说,吓了她一大跳。
她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满脸胡须。
“什么叫做得来全不费功夫,踏破铁鞋无觅处!”陌生人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扯了扯肮脏灰斗篷的帽边,脖子里亮闪闪的项链,在阳光下忽得一闪而过。
“嗯哼!我沿着海边走遍了所有的村落,被一个可恶的、喉咙上有刀疤的野小子耍着玩!”他的声音一下变了,好像年轻了几十岁。“我的老师很少给我这么难办的差事,又不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我正准备空着手去见他,看他皱眉头的样子,却在家门口看见你对着我家那棵老树发呆。”
“你找我?”由于太过于吃惊的缘故,女孩不无意外地又忘记了“殿下”的称呼。
“不是我找你,小姐。”王子对于她的淳朴好像很高兴,“是我的老师,他说他有话问你。还说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所以——”
她努力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你可不能不去!”仿佛洞察她的想法,王子急切地说,“我老师皱了眉,我父亲会皱眉,全国上下都会皱眉。”
女孩愕然了,稀有的美丽,非我族类,却可以掌控一个国家的命运。她想,她这次也算是为了全人类在忍气吞声了。她根本就不是岗铎人么。
“禁卫军骑兵队,7队编号42,因私事出城,此刻回岗。”在一个挤满了士兵的入口处,沙哑着喉咙的甜蜜王子,报告道。
那个手拿羽毛笔的老勤务兵,用手指了指眼前那个背着一个竹子箩筐,脚上穿着草鞋的女孩,没说话。
“我家女人。”王子殿下粗鲁地说。
女孩感觉自己两个眼珠子之间的距离都变窄了。
“我的老师说,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王子低声向女孩解释,但是语气却理直气壮。
女孩无无可奈何,只得甩了甩头,大步踏进王城。
可是这王城的巍峨,在一瞬间就震住了她。庄严,原来可以在眨眼之即油然心生。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很渺小,于是脚步就跟着变轻,心情就跟着变沉。
默默跟随,小心的左右张望,即便是第一次到来,她也猜得出脚下是一条鲜有人走动的小道。台阶上回响的脚步让她忍不住心情紧张。
“就在前面。”王子说。
一间很安静的、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们推开门,还没张口欲禀,里面那个独一无二的声音已经传出:进来吧。
极其简单的摆设,墙上空无一物——不——有一张弓,很漂亮的弓。箭羽依墙而置,褐色的刀柄露出一角。
这个精灵坐在桌边,手里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东西,“你们坐下等我一下,伊力萨王等着要一篇祭祀用的诗篇。”他头也不抬。
来人只好愕然的面面相觑。这屋里除了床边有一张椅子,就只剩下一张桌前的,和一张门边的。那桌前的他自己坐着;床边的挂着他墨绿色的外衣;门边的——结果两人都站着,等着这个一心一意于桌案的淡金色影子。
桌案?奇怪的搭配。女孩不由地想。
她现在已经自己想明白了。虽然二十年的历史还来不及写在书本上,但在战乱的年代里,人类向来有口传故事的经验,而且魔戒之战毕竟是关系到整个中州的大事。她知道魔戒大战中有许多英雄。有一个身体矮小,意志坚定的勇者,几个同为哈比人的忠诚朋友,一位人类之王和一位得道的巫师。除了这最被称道的几位之外,也有矮人与精灵,只作为英雄的同袍,人类的左右手。但即使如此,中州世界是永远不会忘记这几个名字的。
可是真奇怪,如今这曾经征战沙场的致命武器居然不再与战马刀剑为伍,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锁着眉,手底下不断发出沙沙声。
他真的是魔戒之战中的那个精灵吗?他看起来这么认真,眼睛飞快扫着笔下流出来的倾斜的奇怪字体,偶尔不耐烦地把一缕金色的发辫拨到脑后。
好一会儿,他似乎对他的作品满意了。小心卷起,封上蜡印,仿佛做着一件有生以来做惯了的事。然后他抬起头,蓝眼睛扫过眼前的人,眉毛挑了一挑。
“埃尔达里安,你这是什么打扮?”声音很平和,很轻,但是其中的力量立刻显示出严肃。
仿佛喉腔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堵住了,王子的声音有些闷闷地:“你说过,不可以让第四个人……”
“奇装异服的结果是,令人起疑,易被揭穿。记住这个。”精灵平静地总结完毕,向他递过手中的卷书。“你父亲在等着。”
王子伸手接过。
“谢谢你,埃尔达里安。”伊锡利恩的领主说。
王子看上去一百个不愿意离去。
精灵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睫毛闪过以后,又看了他一眼。于是一声叹息,岗铎王子默默地退到门边。
精灵站了起来。他合身的银灰色上衣让他看起来非常高瘦,而腰间一条精灵图案式样的腰带,又把他衬托得有点纤细。
女孩赶忙生疏地屈膝行了个礼,希望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要太可笑。他报则以优雅的一个点头。
“上次遇到你时,你跟我说了一些话,”他说,“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两天一直记挂那次谈话。”
由于紧张,她的喉咙突然有点痒,很想咳嗽。
“恕我冒昧,我不得不跟你再核实一下,”他继续说,声音异常冷静。“你仿佛是说三、五年。”
不能因为事实的冷酷而犹豫吐露真相。这是身为医者的原则,尽管她只是个流浪的、籍籍无名的医者也好。她现在很确定,此刻和精灵一起待在室内,他说话句子一长,呼吸中的急促和不合理的空洞感就变得更加明显了。
所以她非常严肃得点了点头。这对精灵不是了不起的事情,他们跟人类不一样,他们可以西渡穿越大海前往只属于精灵的不死之地。在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伤痛可以继续存在。
“绝不可能更久?”精灵问。
她摇头。
“嗯。”他慢慢踱到窗前,从他的窗看得见大海,但是他没有看很长时间。“伊锡利恩以及岗铎所剩下的精灵中,已经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了。因此如果我想留在中州超过5年的时间,能帮我的人也许只有你。”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愿意帮我这个忙吗?用你们人类的方法。”精灵说,“我认为,如果你能一眼看出来,那你一定也有解决之道。”
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完全没有反映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精灵见状就很平静地继续往下说:“我会报答你的,只要我办得到。而我,办不到的事情,很少。”
“等,等一下……”女孩的神智有些恢复了,“你知道你所说的所谓‘人类的方法’究竟是什么吗?”由于太吃惊,女孩好像完全忘记了讲话的逻辑。
“那个……我,我从来没给精灵治过伤。因为精灵从来不会让人类治伤;再,再说了,就连人类也……你知道,没有哪个人类会因为这个二、三十年才会致命的伤痛烦恼的。对人类来说,到这种伤痛发作时,人类早已老了,死了,死在别的疾病上。——所以,这种所谓‘人类的方法’大概从未被实施过。何况,对于这个精灵举手之劳就可以消除的小小碎片,没有法术的人类需要用刀切开身体,不是切开你的皮肉,而是切到你的身体内,你的一部分身体可能再也补不回去;不去动它,有五年时日,一旦失败,——就是死亡。这你懂吗?”
她想,这么说他应该能明白吧,这可不是吓唬他。这种疯狂的想法,哪怕是精灵都不应该有。
但是精灵很平静地听着,仿佛一切在他意料中。然后,让她无比惊讶的,他居然微笑了一下,“只要找得出那碎片,把该拿走的拿走,然后把我缝起来,我可以保证,以一个精灵的复原能力,我死不了。”
他疯了?这是女孩脑子里闪过的想法。
“这碎片,也许只有一粒沙这么一点大,”她不得不继续解释,“但是我不得不用刀划开的,从你身上拿走的,是你的五脏内府。你不明白吗?”
他还是微笑;“我明白。”
他一定是疯了。
也许是她脸上的表情逗他开心。比起刚刚进门时,精灵竟然显得活泼很多。
笑容,在一个美丽精灵的脸上展开,从嘴角洋溢到眼角,到眉梢。这一刻,女孩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别人这么怕他皱眉。
“我想,如果我不解释留在中州的原因,你是不会愿意帮我的,是不是?”
女孩想,理由不理由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理由再充分,这个决定也不合理。
“渴望过什么东西没有?”他突然问。
女孩不置可否。
“很渴望、很渴望一件东西的话,你怎么办?”他歪着头,此时纯粹是个孩子。即便是这个时候,女孩也不禁想,不知埃尔达里安是否见过精灵的这种神情。
傻傻地愣了一会,女孩突然意识到,精灵在等她回答。
“去争取。”她说。
“如果不可以呢?如果没有这个权力呢?”
“为什么?”
他想了一想,“因为那不是你的,因为有人比你更有权利得到。”
“那么,去抢。”
“抢过了,没有抢到,接下来怎么办?”他仍然歪着头。
“尽力了吗?”
他又想了一想,比方才还多花了点时间,突然不笑了:“尽了全力,倾尽所有。”
“那么,惟有放弃吧。”
他已收捡了笑容的脸,在微风降临的一刹那,有一种茫然凄凉的神情。“放弃,意味着挖空你的心,渴望依旧如同无尽的绵,支撑不住你的呼吸。”他说,“放弃是拿走所有的内脏,不仅仅是拿走一部分内脏。”
静静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胸。让她突然间无法直视精灵的眼睛。
“所以,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等待了。”精灵说。“不幸的是,等待需要时间。5年,不够。绝对不够。”
沉默。
“可是等待里的希望,是我残留的呼吸。”
女孩不再说什么了,她默默走到窗前,除了海,从那里还可以看见那棵王者之树,和那满树的白花。
白树之花,在等待有了结果的一刹那,绽放。
于是女孩指着那树说:“报酬,我想要那棵树上开出的最美丽的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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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醉
虽然她心里明白这件事应该越早办越好,但还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理由何其简单:你需要拿来做准备的东西,全中州只有此地有,伊锡利恩哪里也找不到;人王伊力萨明天一大早出发阅兵视察,我有三天时间可以不被人注意地躲起来。
当女孩忙碌地搅拌着各种液体的时候,那个给出上述理由的精灵静静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像个很乖的小孩。他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嘴里还很轻很轻地哼着什么调子。假如只是偶尔撇他一眼的话,任何人都会怀疑他是否真的了解他将要面临的危险。
这种麻药,稍稍过量就可以要人的命;还有用这把小刀的手,手腕轻轻一颤就会割断重要的命脉。
是与否,今晚就会知道。
他轻轻擦拭手里的玩物,湛蓝的眼睛里只有孩童般的天真,仿佛手里的东西就是全世界。
就在液体被调好倒入瓶中时,他忽然抬起了头说:“当一个人类菲薄好奇心得到满足的时候,应该露一下行踪。”
女孩莫名奇妙,但是埃尔达里安从门后走了进来。她看了王子一眼,一时间她竟以为他又化了古怪的装,因为他的眼睛周围又黑又红。
“我们也许正用得着你呢。”精灵愉快地说。
岗铎的继承人没有笑。他似乎是想坐下,犹豫了半天才真坐下,刚坐下却又站起来。
“老师!我请求你!”他严肃地说,“你再考虑一下!”
精灵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然后又在几秒钟内回来。
“我不知道、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埃尔达里安说,“可是,这太危险了,没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做。”
“埃尔达里安,”精灵继续微笑着,“假如你碰巧有别的事要做,你就去吧。看来,我这里的事你是帮不上忙了。”
“偷听不是一个王子值得骄傲的,但,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并没有怪你。只要求你保密,不能告诉你父王母后。”
“我不会,可我还是不能让你这么做。”王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即便是,我是这么想让你留下来。”
淡淡的几秒钟沉寂,空气流动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
精灵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人类王子的肩膀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的眼睛:“要是你还爱我,还尊敬我,就不要,不要拦着我做这件事。”
王子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不再说话,低下了头。
精灵的眼睛转向女孩手里的瓶子:“那是什么好东西?”
她叹了口气,知道再多说劝阻的话也无用。
“它可以麻醉你,让你等一会没有疼痛。你要从鼻子里吸进去。”
他刚刚凑近,就忙不迭离地远远的,虽然没有捂住鼻子,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他情愿疼痛致死,也不愿意再靠近那玩意。精灵们那超出人类几百倍的灵敏嗅觉终究也有坏处。
“要是你因为疼痛而在我切开你的时候挣扎,后果会很严重的。”她说。
他没有犹豫,就着她的手捧着那瓶子,很认真地吸了几下。然后,静静地坐回去。
她愣住。
很无辜地,精灵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我有感觉,”他说,伸出一只手,把他的食指给她看。“我手指在发抖,我想,你的那个什么麻醉药对我起作用了。”
她的表情已经彻底僵住。
闭眼,静默,然后转身,重新计算。
过了一会,直到她抬起头来,精灵还保持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的表情。她只好叹了口气:“听着,这东西是有毒的,我不能加太多,我也不敢。只能这样,如果对精灵还是没有效果,就只有把你绑起来。”
他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呃,现在我相信了,你果然和索隆有关系。”
多么生硬的笑话。女孩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四周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这种故作轻松何尝不是为了眼前这个快要哭出来的年轻人?她看得出来。精灵其实一直在注视着低头不语的王子:赴死的是自己,却还在担忧旁人。
这一次,那刺激性的气味任凭是谁都受不了。女孩掀起围裙一角,捂住鼻子,把新制的液体倒在干净的白布上,豁出去了,她把它野蛮地捂上高贵精灵的口鼻。那双蓝眼睛猛一下张得好圆。下一刻,金发的脑袋倒在岗铎继承人的臂弯里。
埃尔达里安把精灵小心翼翼地侧过了头,背向上平放,一语不发。他甚至帮忙揭开精灵的衣衫,将它褪到腰际。然后,他慢慢地将精灵的金色长发拨到一边,露出他的背脊。他的旧伤疤并不是很明显。在靠近肩头的背侧。天知道已经无从分辩当年箭矢的方向,即使可以,多年的时光,那碎片完全有可能已经不在原处。
女孩缓缓灼烧了一把小刀,深呼吸,默默告诉自己,一个精灵几千年的希望,就掌握在她的手里。
精灵战士匀称坚韧的背脊,在刀口划过之后留下一道血口,鲜血缓缓地流下。她感觉到身边的埃尔达里安身子一颤。割深、每割深一次,身边的人呼吸就加重一次。当刀柄被小心翻动的时候,埃尔达里安的身子几乎摇晃得咯咯作响。
“埃尔达里安,你还是出去吧。”忽然一个声音说。
女孩吃惊地几乎原地跳起来,那双清澈的蓝眼什么时候竟然挣开了。慌乱中想要再寻找什么,他又说,“不用了,我不痛,一点都不痛。我就是想要醒着。”
她却痛起来,不知是哪里痛。王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噜声,听上去简直像是一句咒骂。
“埃——”说话声被切断,好像有一股气出不来。
被点名的人类闭起眼睛,倒抽了一口气,几乎在站立不稳的情况下,趔趄着离开了房间。
老天在上,女孩此刻想要跟他一起走出去。
“你是个很勇敢的人类,”精灵说道,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是不是?贝壳?”
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精灵叫出来的感觉是很奇怪的。
她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这个名字,或者仅仅只是出于精灵天生的感应能力。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呼唤中自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好像可以给人注入一种纯净的勇气。
她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双手。觉得自己的信心在一瞬间重拾。
中州世界里,也许有过不只一个人类在这个精灵的呼唤声中,重新找回自己。
当她把一个如同指甲一样大的金属片放在盆里的时候,伴随“铛”的一声响,她看见精灵的嘴角轻轻往上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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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沉重的脑袋重重撞在椅子的扶手上,女孩还以为自己睡梦中出现了幻觉。
血已经擦净,伤口已经包好,精灵平静地趴在床上。
床边,却跪着一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埃尔达里安去而复返,但一眨眼后,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个人有更宽阔的肩膀,更刚毅的轮廓。
月光下,这个人黑色的齐肩头发,有一种黑玉一般的光芒。
他的手,骨骼苍劲的大手,在精灵顺滑的长发间轻轻摩挲。小心翼翼与背部的绷带保持一定的距离。粗大的手和他温柔的动作形成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对比。他的手上有一枚黑色的戒指。
精灵睡得并不安稳。
沉重的呼吸与精灵是极不相称的。他们应该是呼吸轻得听不见的生灵。而此时此刻,那呼吸听起来像是每一下都钻心地痛。
轻抚过精灵洁白精致的脸。指尖勾画他眉毛、耳朵、嘴唇的曲线。奇怪的,那眉毛在大手的抚摸下就不再微皱,那嘴唇在大手的安慰中就不再紧绷。
窗外的月光被一片游云挡住,等到再度看见那人时,他似乎从一种低俯的姿势轻轻直起身。
吸了一口气,他站起来。
她发现,人王伊力萨高大的背影,让她窒息。
迷醉之番外衍生篇
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意向,
纷飞思绪,凌乱浮光。
莫非回到了多年前的故乡,
与你相识的地方?
你在树下稍稍扬起臂膀,
沐浴清晨的阳光;
刹那间我竟然有些迷茫,
以为窥见了天堂。
你就这样占据了我的心房,
何其清白坦荡;
我却从此陷入了你的捆绑,
明知此生无望。
你是如此害怕我的目光,
像初雪害怕太阳;
但我拥有融化你的力量,
终教你无处躲藏。
当我毫不犹豫扑向凌厉箭光,
我看见你眼里的惊慌;
你问我为何不在乎死亡,
我说我只愿依附在你的胸膛。
于是那一夜我们不再流浪,
彼此陷入疯狂;
即便回首时难免有些凄凉,
我将永世不忘。
有道是精灵从来没有欲望,
千帆尽去,守望何方?
莫以为人类天生怯弱彷徨,
百年沉寂,一朝辉煌。
如今你手中不再有新叶的芬芳,
却换作晨星的光芒;
于是我再度不惜让鲜血流淌,
只要我还能留在你的身旁。
苦茶
晨曦中的清冷是她所喜欢的。
即便是被城门打开的声音扰乱了清梦,井水的微甜却可以令人忘却身体的疲惫。
前往阅兵典礼的队伍正在出城,没有叫嚣、也没有前呼后拥。一阵阵低低的军歌远远传来,雄壮得在早晨的空气中沉淀。
她抹一抹嘴,直起身来远望这一支古老的军队。银亮的头盔在渐渐泛起的微光中划出一道道直线。盾牌上刻着的那棵圣白树,无休无止述说着历史和庄严。
岗铎的号角威严地响起。真不知道,作为这样一个国家的君主,会是怎样的心情。
女孩被那一种肃穆吸引,好一会才想起脚边的水桶。
嗯,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啊。从昨天起就有的一种古怪的成就感,让她竟有些兴奋。她绑起头发,提着水,轻快地迈开了脚步。
然而,进屋时第一眼她看见了什么?那不顾死活的伤者,用一只胳膊撑起自己的身体,伸长了另一只试图够取搭在椅子上的衣衫。
“你等着痛死好了。”她的声音是阴森森的。
仿佛回应她的话,精灵猛地一下收缩了全身的肌肉,身体重重卧倒在床上。他没有出声,只是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我得坐起来,”精灵过了一会才说得出话,而她很清楚说话在此刻对他应该也是一种难忍的煎熬。“安多米尔往这里来了。”
她站在那里不动,看着他再一次尝试支起身体,管它安多米尔是谁呢,让一个任性的家伙听话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体会不听话的后果是什么。
精灵再度失败。这次,忍不住喘气,更多的汗水沾上他额角和脖子边的头发,接着,他突然向女孩瞪视过来。
女孩原先很坦然地抱着胳膊,谁知道就在眼光与精灵接触的一刹那,立刻胆怯起来。那种如电的目光,看起来仿佛手里有刀就会毫不犹豫结果了她的性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眼前是一个沙场上灭敌无数的战士,锐利的弓箭曾经是这个国家建立起的原因之一。
她忘了精灵此刻非但动不了,更杀不了她;她甚至还忘了自己才是有道理的那个。
于是,女孩不声不响地帮精灵穿上衣服,把他扶进椅子,尽管在此过程中精灵痛苦不堪,她一声也没敢吭。
女孩刚刚用床上的薄被掩盖住斑斑血迹,就听见女人们咯咯的笑声由远而近,沙沙的,衣裙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愉悦轻快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着。然后,几个宫廷仕女打扮的姑娘在门边探头,其中一个带着一点羞涩,禀报:
王后陛下到。
原来并没有感到房间里有一点黯淡,直到那精灵的暮星走进来。
不知道她身上是否真的有星辰的光辉,但至少,有一股清冷之气依附在她浅绿色的衣裙之上。她的笑容里也有一种遥远的明亮。
“早安,我的绿叶!”王后轻快地走向窗边的精灵,裙边扫过之处如同羽毛轻盈飞起。白腻的手轻抚对方的脸颊,并且微启香唇,在那上面印了一个亲昵的吻。
“怎么,被我太过于‘人类’化的举动吓着了?精灵勇士?”同样是辛达语,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就特别美丽,特别像是诗歌。女孩能听懂这语言,在伊来西亚度过的童年给她留下的记忆还不曾消退。
“你知道我早就习惯了。”淡淡地回答。
“你这是怎么了?”王后的纤手轻抚了一下发辫上沾着的汗水。“难道又是从夜半三更野到天明,被露水打得浑身湿透?”
精灵轻轻一偏脸,不着痕迹地摆脱了那只手。“哎,这你管不着。”
极其悦耳的一串笑声。听起来像是珍珠落在木质的地板上。“中州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灵,没人管得了你,是吗?”王后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一个少女,尽管她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踱到窗前,仿佛被大海吸引了注意。“是吗?”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突然之间,站在屋子角落里面的女孩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劲。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自己在多心,而那受伤精灵的喘息声在静静的空气里难以掩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她见王后正背对着屋内,就大胆地撇了一样金发的精灵。只见他闭着眼睛,也许因为忍着痛的缘故,胸膛阵阵起伏。
于是,女孩琢磨了一下,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悄悄退到墙角的壁炉边上。
岗铎王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嘴角荡漾着笑意。
“我还以为你会跟埃斯泰尔一起出城去呢。”
“我也以为你会去。”
“我?”王后的笑意加深了,“我从来不参加军队的活动。不论是阅兵还是祭祀。那些都不过是形式上的事情罢了。我有一种想法,过去和未来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实在的现在。”
肺部的疼痛使得那个精灵呼吸越发沉重,声音有些断续,“你,说话好像人类。”
“你忘了,我现在已经是个人类了。”暮星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仿佛孕育在一道寒冷的光芒里面。在这光芒笼罩之中,她看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孤寂感。她继续望着窗外的海,半饷才再度说话,“我的房间看不见海,埃斯泰尔他,怕我看见海会伤感。但是,他多虑了。”
金发精灵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早就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了。随着我身体里作为精灵的部分消失殆尽,我就不再对大海渴望了。”她一字一句地说。
寥寥的白烟在升起,方才放在壁炉火上的井水烧滚了。
深吸了一口气的黑发王后,别过了脸不再望海,转而直视她的谈话对象。“你呢?绿叶?莫非连你也不眷恋大海了?”
被质问的精灵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他伸手捂着自己的嘴。
这一下,轮到岗铎王后眯起双眼,疑惑地看着他。
“铛”的一声,女孩手中的茶杯声响,使得王后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她不紧不慢地托着两个茶杯走近窗边的案几,王后幽幽地抬起了眼睛,接过了较近的那只杯子。
“谢谢。”她说。
女孩走向金发精灵的时候,用身体挡在他们俩视线之间,伸手给他看前一刻才匆匆写在手心里的字:止痛,全喝下去
而后,他们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王后的声音柔柔地:“你知道,我亲爱的绿叶,有时候我真高兴还有你陪着我。”
精灵默默喝着手中的茶。
“埃尔达里安的功课怎么样?”
精灵又喝了一口茶。
“他的箭法一定很糟糕,是不是?不过我知道他很想好好学的。”
杯子在精灵手中轻轻转着。
王后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
突然,她改用通用语说:“莱戈拉斯,你真的有这么渴吗?”
精灵抬起了头,清澈而美丽的蓝眼睛直直地射入面前那双皎洁的黑眼睛里去。“你的儿子箭法已经很好了,安多米尔。”他说,“他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我。”
王后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那杯茶,她的眉毛渐渐皱起来。“这茶闻起来,苦得很。”
“对口渴的人来说不是。”精灵将他杯子里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王后没有喝,她起身告辞,如同她来的时候一样轻盈。
当她走过女孩的身边时,女孩小心地退到一边,可是王后没有打算放过她。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王后说。
“我是新来的。”她说,她可没有撒谎。
忽然,王后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幸好那只写过字的手已经在围裙上用力擦过,不过,手上还是留有一些肮脏的墨迹。
高贵的岗铎王后就这样注视着女孩的脏手,有几秒钟时间。
“多可怜。”她轻轻地说,“我的丈夫也有一双不可思议的手。无论是拿宝剑,拿权杖,还是药草。”她顿了一顿,“可是,再能干的手也不应该做得太多……你看,都磨出茧子了。以后为了你自己好,还是不要让这双手太过劳累了。”
她没有想到这种听来温柔体恤的言语,会莫名其妙带来一种冷入骨髓的感觉。
醇酒
他望着城门的样子,显得有些迷茫。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远远望见人们在回城的队伍中簇拥着国王,而那台阶上站着的,是美丽的王后。银丝环绕的王冠在乌黑秀发的陪忖下分外耀眼,只是那最为耀眼的,还是她如同星辰一般光耀的微笑。
他们在众人的欢呼中双手相握。而精灵,只是轻轻侧过了脸庞。
他没有撒谎,他说过,只要把他缝起来,他就死不了。
于是他坚定地复原着,两天,他的喉咙里不再咳出血丝,三天,他的背部已经听不到混浊的音;他是这样的不耐烦,仿佛他的身体拖累了他。
可是这一刻,他却又是这样平静。在人们的喧闹中唯有他是个例外。好像,他可以永远站在那里,整整一天,整整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他可以等。现在他又有了等的权利。
音乐在响起,王城的夜在苏醒。“殿下,您怎么不去饮酒?”不知是谁在路过时,对着精灵嚷道。可是他还是静静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女孩想提醒他夜晚的凉,然后突然想起他对温度的无所谓。咳,随他去吧——
于是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拐角处隐蔽的挡风所在,蜷缩起来休息。远远听着音乐,说真的,这听来,真是一个欢快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已经迷迷糊糊想要睡去,突然听见一个低沉、温厚的嗓音:
“你在这里,我到处在找你,我总是到处在找你。”
这声音像是在梦中传来的。她猛一下变得很清醒,油然而生一种看看说话人摸样的愿望,但是她忍耐住了,屏住了呼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我离你从来都不是很远,不过你常常看不见。”
“这话,说得不公平。”
“不是你的错,是我喜欢走在你背后。”
沉默半晌。
“你到底——要瞒我到是么时候?”那动人的嗓音,比起方才,显得有一点悲恸。
没有回答。“钉”的一声,仿佛是什么金属碎片掉在地上。
精灵清脆而镇静的声音随后响起;“我一直教导你儿子要重信用。”
“他什么也没有说,是有人发现他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溜出城去,我起了疑心。不然,我还真的被你蒙在鼓里。”
精灵轻轻笑了一下,“我早知道那是一个极坏的主意。”
一阵衣襟摩擦的声音。“别笑了,我快要受不了你的笑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那声音说。“你怎么能,先是在二十五年前、然后在今天,两次让我这么难受?”
缓缓地,精灵一字一句地说:“听起来像是埋怨我。”
“你怎么能,在所有精灵走了以后,才发现身上还有这样的伤痛?!你怎么能,到这么晚才让我知道你为了我所受的伤会带给你这样的痛苦?”
“我为你所受的伤,”精灵平静地说,“是好不了的。二十五年来,我总是无法呼吸——叫我如何分辨那是哪一种原因?”
气息,在夜色里凝结。
“那么,你以为我好过吗?”那声音说道:“这二十五年来,你以为我好过吗?——当我看见那碎片——它在你身体里二十五年,深深地嵌在那里,几乎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我——”
那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而狂热。
“爱尔贝雷斯!我也想要把自己嵌到你身体里去,嵌道你的内脏里去,深深地嵌进去!哪怕是一分一秒。”
那是纠结着痛苦的声音,像一个野兽疯狂的怒吼。
“我真的——很想你。”
“那么,你在怕什么?”精灵的声音也跟着愤怒起来,“就像当年害怕戴上那个王冠一样,现在怕失去它?还是,你把我当作了魔戒,连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你看着我,难道我不是早就在你眼前?难道我不是永远都在你的身后,只要你说一句话——”
两秒钟的沉寂。
“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当作魔戒。你知道的。魔戒,我可以让别人去拿着它;你,我永远也不能。”
忽然间,一阵嘈杂的慌乱。打破了死寂中正在变得炙热的空气。
“陛下在哪里?陛下在哪里?”人们叫嚷着。
世事是奇妙的。仿佛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总是在边缘时刻及时唤回理智,提醒一些让人本来难以忽视的东西,即便是面对最最有力量的诱惑。伊力萨王此时的心境,恐怕就是如此。
“我在此。有什么事?”他回应着,伴随衣袍的声音,女孩知道他离开了。
益发混乱的嘈杂声引得女孩忍不住跑出来张望。她看见人们都涌动着往一个方向奔去,于是她也顺着人群向那里走。
“让开,让开,让陛下过去。”有人在前面大声嚷。
女孩踮起脚尖,努力地张望着,直到看见王后摊倒在她的座位上,脸色苍白。王子慌张地跪在一边。
“传御医,快传御医!”埃尔达里安在叫嚷着。
国王来到她面前,爱怜地握着她的手。她依然昏迷不醒。埃尔达里安却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裹着灰色披巾的女孩。
“你快来看看我的母后。”他朝她嚷。立刻,不等她回答,人群就已经让开了一条路。
她走过去,俯下身子,将王后的一只手从国王手里接过来。她看见国王焦虑不安的脸色。而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他们美丽的暮星正倒在椅子里,几乎每个人都不敢大喘气。
半响,她把美丽王后的手轻轻交还给国王。
“她没有事,只是要做母亲了。”
国王的脸上并没有异样的表情。他也许是一时没有回过神。众人大声欢呼的时候,她听见里头夹着一个清澈的声音:
“吾王安康。”
她没有来得及劝阻,精灵已经灌下一大杯醇香之酒。
六、黯淡星光
女孩寻思:王后看起来,真的是很不好。
枕上,她的脸色被乌黑的头发衬托着,苍白得不可思议。嘴唇看起来有些干涩,还有些不安。更何况,她还在睡梦中咬着唇。
如同她说的,她的寝宫看不见海。只有花园芬芳的花朵装饰她的窗棱,细细的纱幔包裹着一片淡淡的色泽;案几上高高悬挂着一些美丽的绢绣,其中有一幅岗铎的圣白树旗,据说是她当年亲手锈的。
她忽然低低地唤着什么,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梦中呢喃。女孩弯腰凑过去看了一眼,她似乎是没有醒。然而,她皱紧了眉头好像睡得很是辛苦。
于是女孩决定叫醒王后,反正她已经睡了差不多有一下午。
“快要到晚上了吗?”暮星醒来后似乎很惊讶,有一点吃力地翻身坐起来。她的面前放着许多美丽新鲜的水果,但是,她对它们皱着眉头。
“陛下来过吗?”她问。
“刚刚来过,看您睡着就走了”。一个侍女回答道。
她有一点烦躁地开始在床前小小的地毯上面来回踱步。几天以来,她常常这样做,女孩也已经发现了。她下午听见王后的侍女们乘她熟睡的时候窃窃私语,有一个年长的说,当年埃尔达里安出生之前,王后绝对没有像这次这样坏脾气。
等王后终于停止了踱步。她的眼睛开始直视那面王旗。好一会儿,她茫然地坐到窗前的椅子里,招手叫女孩走过去。
“您有什么吩咐吗?”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上一次见面时她俩的谈话,女孩还没有忘记。
“我很不舒服。”王后说。
“我知道,但是会过去的,御医不是给您开了药吗?”
“那对于我的不舒服,没有用。”王后说。
女孩愣着不语。
王后猛然皱起了眉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向着他。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她站起身来,再度陷入烦躁的状态。“你交出你的心,你为了他放弃一切、生儿育女。然而你得到了什么?错的人还是你!”她忽然猛地踢翻了地上一只摆设用的银瓶。
侍女们惊慌失措的跑过来。
“下去,都下去,”她说,“不要大惊小怪的,难道我连发火的权利都没有?”
也许是,王后正处于身体上的最脆弱的时候,以至于她显得有些反常。女孩忍不住想。就算是苍穹里的星星,也难免会有暗淡的一刻。
王后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缓缓走回来,重新把自己扔回椅子里。
“我只是想要再度看见他对我微笑而已,”她低低地说道。“你告诉我,这个要求算是过分吗?”
真没想到,她居然会选择这样一个倾吐对象。坳不过埃尔达里安几次三番的恳求的女孩只是出于无奈才留在王后的寝宫。说实话,她对于王后很有一些畏惧。
也许是因为她不忌讳一个外人,也许……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确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他从前曾对着我笑过,”她说,“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对我说,‘安多米尔姐姐真漂亮,就像我的提奴维儿’。然后他就对着我笑。三千年来,我见过最纯粹的笑容,不过是如此。”
她停下来,仿佛少女一般的微笑浮现在此刻有些苍白的脸上。
“可是,有一天他离开了伊姆拉崔。”
陷入回忆的时候,王后看来又再度成为一个精灵了。那神情,果然与另一个金发的精灵出奇地相似。
“他说世上人千千万,凭什么要他来承担一切?他说他宁可牵着一匹马,到处闯荡江湖,自由自在的。自由自在的。”她加重那最后几个字。
“我本该跟他一起走的,”她说着。咬紧了嘴唇。“可是我并没有。”她顿了一顿,一双黑色的妙目,缓缓移向了那面王旗。“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我应该告诉他,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在乎他要做什么,或是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应该告诉他的——可是我没有。就这样,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对我笑,可再也不是原来那种笑容了——我不再是他真正的提奴维儿,他的那种最初的笑容,也不再属于我了。”她的眼睛里,一片朦胧的东西在闪烁。
“我从来,从来不觉得,为了他放弃永生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她继续说道,仿佛停下来的话,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反正,在见到他以前的三千年,对我而言就像是没有活过。我只是不服气——难道一点补救的机会也不给我吗?”她苦笑着。
而后,她的笑慢慢变了味。
“但是,毕竟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够这么做。只有我;身为半精灵,才有机会做出选择。”她在继续笑。“这个负担,会和那条项链一样,一直一直挂在他脖子上,挂在他心头上——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项链给儿子戴上,但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丧失的永生。永远也不!”
夜色正在悄悄降临,果然,今夜,星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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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与血
直到夜深,王后才又睡去;而国王回来的时候,夜就更深了。
好像是入夜的时候曾下过的一场雨淋湿了国王黑色的长袍,他看起来很疲惫。他问王后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女孩含糊地回答着;他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去换了湿掉的袍子,只默默坐在一边。
近看的时候,伟大的人王并没有远观那么高大,但他脸上轮廓分明的曲线,却是这样真切。他有光滑的额头、一对深灰色的眼眸、高高的鼻梁,肤色深褐。似乎,埃尔达里安像母亲更多些。
他的目光越过那只被踢翻在地上的银瓶,微微皱了皱眉,侍女们被赶走以后,没有人来收拾。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又把眼睛移到了睡着的王后身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他起身想去把床边的一盏油灯移开一些,免得打搅了王后的睡眠,却不料不小心打翻了。
“该死!”他小声咒骂道,“我居然有一天变得这么笨手笨脚的。”
女孩惊恐地发现滚烫的油都泼在了国王手上,他却牢牢抓着灯,不让它落在地上。
“陛下?”她轻呼。
“没事,没什么。”他说“我可没有这么娇贵。”可是他手上瞬间起了泡,女孩赶忙转身去取水。他把手放进清凉的水中浸着,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您有烫伤药吗?”女孩小声问。
“我书房里有。”他答。
国王的书房在不远处。微微弥漫一股麝香的气息。看得出他平日一定十分喜欢这里,到处都是他常常在的痕迹。书架上还存放着许多医书。通用语精灵语都有。
女孩替他处理伤处,涂上药膏,又缓缓地裹上纱布。
他看上去一点不关心他的手,只是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突然,他开口问
“他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她全身一震,茫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有时候很任性。”国王皱着眉头说。“你得原谅他。”
女孩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说话。幸好,国王也没有再追问了。
“你去吧,待在王后身边陪着她——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国王说。他看起来比方在更疲惫。
她依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欲离去,却被门口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精灵。
他与国王一样湿。金色长发在没有星光的夜色下,变成了淡淡的银色。他的眸子,亮晶晶地散发着夺人魂魄的光芒。在望住人王的同时,刹那间变得如此炙热。
国王在他的注视下,站起了身。
精灵向人类走过去。他的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过他,仿佛,自从在城墙上望着他回来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他。
“我错了。”他站在他跟前,“是我错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不可以都忘掉?”他的声音还是这么清澈,还是这么无辜。“我再也不说那些话了,你不要,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不要这样——我受不了。”
他猛地把自己的身体投向面前这个人类,伸手环住了他,头颅紧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个身体一接触,精灵似乎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长久压抑在胸中的什么东西释放了出来。他闭起了眼睛,将美丽的、金发的脑袋深深埋进高大王者宽阔的肩窝。
人类叹气:“为什么每次我的错,总是你来道歉?你可真傻。”
“你的孩子,让我教他骑马射箭,让我爱他。就像我对待埃尔达里安一样。”精灵轻轻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伊力萨王也闭起了眼睛。他的手几乎抬起来要去抚摸精灵湿润的长发。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他反而伸手推开了精灵。
精灵是这么不愿意离开他的胸膛。从他被推开时身体的弧度就可以看出来。
伊力萨王直直地望着精灵。他的表情里有许多复杂的东西,有爱怜,凄凉,也有痛苦。然后,他的手抚上精灵的脸庞,仿佛下决心似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莱戈拉斯,你,还是走吧。你,离开中州吧。”
刹那间,精灵僵硬了身体。
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茫然不明所以的气息。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
“别在留在这里折磨自己了。我不值得你这么做。——你走吧。为了你自己。”
“阿拉贡,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他唤起了他的名字,一个现如今已经没有人唤的名字。精灵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但是比方才高了。
“我是说,这样下去只会彼此痛苦,我没有这么好,不值得你们这样。”国王低着头,不敢看精灵。
“你看着我的眼睛,”精灵的声音比方才更高了,他的手握紧了拳头,声音里夹杂着喘气声。“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这次,人类没有说话,他非但没有看着精灵的眼睛,反而闭起了眼睛。
“你再说一遍!”精灵是在嚷了。同时,他的拳头重重砸在了一边的一张小几上,那木制的家具应声剧裂,哗啦啦地倒在地上。
静默在书房的阵阵麝香味中沉淀。精灵的怒吼仿佛还在安静的空气里面回荡着,压迫着。
惊恐中,女孩发现精灵背上逐渐渗出的一股殷红的血色,已经渗透过他银灰色的内袍,沾满了他绿色的外衣——他的不久前才被切开过的身体,看来承受不住这刹那间的重击。
她惊呼出声,跑过去抓住精灵的胳膊,手指触到之处冰冷而僵硬,仿佛那是没有生命的一尊雕像。他的脸也如同雕像一般面无表情。唯一只有一点可以让她知道他还没有死去——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血,在飞快地渗出来,一时间她竟束手无策。
伊力萨王,他看上去竟也像是死去了一样。
血,还是血。精灵木然的站在那里。
他不会流泪,只好不停流血。
影
随着秋天的逝去,圣白树上的满树白花尽谢。
没有人怀疑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再开;但她只知道那朵最美丽的至今不见踪影。
精灵在那不久以后就走了,埃尔达里安说他回伊锡利恩去了;伊锡利恩来的消息却说,他同他的矮人朋友游历去了;孤山来的使者却又说,他们早已分手,因为精灵王子突然说想要回从前的故乡看看。
于是人们感叹道:中州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灵,来去无踪,无拘无束。
她还记得那一天晚上,她不得不重新缝了他背上长长的伤口——几乎全都裂开了,就在他愤怒挥拳的时候。
不过,有些东西,凭她是再也缝不起来了。他醒来时我听见他轻轻说,精灵因为心碎而死这种话是骗人的,他知道,他试过了。
据说当年,虽然贵为王子,他从来都是听从一个游侠的指令,如今亦然。让他走,他就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然而王子终究是王子,与生俱来的骄傲是脱不去的。
他走的时候,初秋的风吹得树木沙沙响,阴郁的空中没有一只鸟儿在飞翔——只有白树之花在他身后纷纷落下。
她目送他离开,看见他回过头来向高高的城墙投去湛蓝的、静静的目光,初秋的清晨,却冷冷地似乎冬天就快要到来。
他收回目光,催马前行——等到他离开好远好远以后,那城墙上方才出现一个身着黑袍的孤寂身影。
女孩好几次请求离去,都被婉言留下,国王希望她继续照看王后。她觉得事实是,她的存在让他自责,而他希望自责。
岗铎的公主诞生于第二年盛夏,一个万分美丽的孩子。娇嫩的脸庞如同新鲜的花瓣。当婴儿睡在母亲怀里接受着来访者朝圣一般的注视与赞美时候,王后突然当众宣布,她很早就想要一个公主,盛世平安,不用让她骑在马上练弓习剑,只要学些琴棋书画,而她,将亲自负责教育女儿的所有事务。
国王听了这话,静静放下手中的卷书。
国王依然是最贤明的君主,常常深夜批阅奏章到天明。女孩可以透过王后寝宫的后窗看见他书房的灯光。他甚至从此常常睡在书房。
有一次,女孩从王后寝宫回去休息,途经书房时,突然被国王叫住,他问她是否瞧见一个人影?见她惊慌失措,他却笑了。不用害怕,他说。他在书房里睡着了有人给他盖上毯子,可见这行凶的刺客心有多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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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子埃尔达里安被调去边防部队三个月以后,罗翰国的使者带着紧急的书函来到米奈斯蒂里斯。
罗翰国的边防向来同岗铎一样太平,二十年前与艾辛加德狼狈为奸的匪徒大战之后从来没有再敢来窥伺肥沃广阔的放牧之地。然而二十年沉寂却也是默默养精蓄锐,当五万蛮横的军队在毫无警告情况下冲过丝毫没有防备的边境时,罗翰国王发现自己作战的准备并不充分。他先去了自己胞妹的国度伊锡利恩求援,但是伊锡利恩建国时日尚短,所能给出的帮助有限。现在,大战后元气大伤的罗翰唯一的希望寄托于岗铎。
伊力萨王庄严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没有罗翰,岂有今日的岗铎?当年是罗翰的塞尔顿王用鲜血洗刷了白城脚下沙土,如今他付出的应该得到回报。
岗多义不容辞。
他匆匆走向桌案,给自己儿子修书一封,从他那里赶过去只要几天光景。他可以直接与伊欧莫国王的大军会合,彻底给那些贪婪的侵入者一个教训。
“你要把他送上战场?”王后也站了起来,“他还是个孩子。”
忽然,刚才还坐在女孩膝头上安安静静的小公主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吾爱,他将来要继承这么大一个国家,”国王冷静地说,“而我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与杜内丹人一起闯荡了大半个中州。”
“可他还是个孩子。”王后说道,她没有再多加反对,但她坐下时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不好得预感正穿过她的身体。
精灵的预感总是这样准确,哪怕只是一个曾经是精灵的人类。
本来没有真的担心过战事,因为前去增援的兵力大过敌方几倍,然而,那些敌人恐怕也早已料到岗铎会插手,他们并不是纯粹的野蛮人,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狡诈。总之,王子失踪的消息还没有到达王都,敌方交来的一封要求拿岗铎王子性命交换罗翰国部分土地的书信,已经摆在了国王的桌上。
这分明是意在挑拨两国的联盟关系。
国王将手放在额头上,默默沉思。王后则是嘴唇哆嗦着坐在一旁,无心理会正在学步的小公主。
女孩想留下他们谈论要是,就招手把公主叫过来,准备带着她出去。
“你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伊力萨王突然叫住了女孩。
“我想要亲自去一下边防地,也许去谈判,也许去作战,示情况而定。”国王说道,“我可以请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有点不明所以。
“我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因为我不能拿不属于我的土地去谈任何条件。”国王声音里自有一种威严和气度。王后在他身后痛苦地缩了一下。
“我能做的只是周旋一番,想办法营救埃尔达里安”他说。“我不知道这能有几分把握,而且,即便他们一时不会伤害他的性命,他们为了让我动摇,一定会用一些恶毒的方法折磨他;
因此,我希望你能在,即使我把他救出来,我们多半需要你的帮助。”
王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喊,然后,平日高高在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几乎是在哀求一般。
于是,女孩跟着国王的队伍出发,走了近半个月,才到达目的地。她一直是在海边流浪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山环绕,没有一丝透析的地方。她感到自己非常不适应。
谈判进行了四至五天,似乎没有什么进展。敌人对于岗铎提出的条件不满意,他们有他们的习惯,他们对于岗铎的农田金钱不感兴趣,要的是马匹与平原。
然后又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虽然及时制止了,但是双方都有损伤。
她一直在伤员的帐子里忙碌,不再常常见到国王。她听战士们诉说着战争的情况,大体明白了原来王子是被乔装改扮混进军营的敌人虏获而去的。这一次冲突以后,国王的一位亲近的将领受了些轻伤,也进了帐篷里敷药。
夜半时分,她为一个伤兵取水而走出帐篷,山间的夜在冬天真的有些可怕。猛烈的风刮得呼呼作响。昏暗的月光令人有些眩晕。
只是一瞬间,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飞快地让人难以置信。
她窒息,想起潜入军营的奸细,想起王子被俘的经过。
来不及取水,她飞快跑回营帐,想要报告敷过药后正在休息的将军。
在帐前停住脚步,原来早有人比她先到。
“你疯了!轻声一点,要是被人听见就糟糕了。”将军说道。
“可是,陛下真的不在他的营帐里面,已经三天了。”
“住嘴,没有的事。”将军说,“我早晨还与陛下商讨谈判要义。”
“将军,士兵们都在议论纷纷,如果国王没有像王子一样失踪,他最好露一下脸。”
“我让你闭嘴,否则军法处置!”
女孩几乎僵硬在当地。伊力萨王失踪了!正要忍不住放生大叫,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服。
她惊恐万分地回头
“水!”一个人说着,倒在了地上。
他的衣服有好几处破裂撕毁,破开的地方被血和泥水混在一起,混合着冰霜的头发与面容惨白无比,一双黑色的眼睛无神而涣散。
但是,埃尔达里安还活着。
王子的叙述(上)
是你吗,贝壳?
莫非我刚才晕过去了?将军已经走了吗?
他可真够固执的!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什么?我是还不能走路,那有什么?!我头脑还清醒,我能骑马,不信你让他们把我放在马上试试。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真难喝。我说了,我现在不想睡觉,我要带人去我父亲那里!晚了也许会生出变故来。一定要赶快,赶快!我得起来带路。
不,不!他不是一个人,我不确定,但我希望不是。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本来一切还挺顺利的,真的。我打完第一仗的时候,伊欧墨国王还夸我像个久经沙场的统帅呢。不过我承认,除了打仗以外,其他事情上我几乎毫无经验,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些该死的绑架者怎么这么容易就得手了,我甚至连好好打一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从背后往脑袋上面猛敲了一记。
贝壳你说,我脑袋后面是不是有一个大洞来着?
他们关押我的地方离这里大概有几里远,在一个山洞里。这些艾辛加德的余孽,他们居然还饲养着山洞巨人,两个——它们被长长铁链拴住了脖子,发怒似得吼叫,一有东西靠近就撕碎了当点心。他们在洞里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顶上罩着铁栅栏,我在地下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他们大概每隔三五天扔一点食物给我,怕我吃饱了有力气。
不过,坑底下倒并非一无所有。我摸索着发现有一些老树的树根居然长到那里,证明离某一侧地面并不是很远,可惜我没任何工具。我用手挖过一段时日,后来手上长满了血泡,实在继续不了了。
嗯?不,不痛了。你涂得那个草药挺有用的。
我开始渐渐有些迷糊了,饥饿并且疲惫,最主要是没有光亮,这一点很令我发疯。我不太清楚过了有多久,反正我的意志不断在涣散。我想着我父亲一定很焦急,我母亲一定很伤心,而我老师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想着这下我连累了罗翰,更连累了岗铎,因为我不但没有好好打仗,并且以后不论是死是活,都要成个千古罪人,把我父亲毕生的光辉业绩全都毁了。
我想,若不是“他”来救我,再过一两天我就要崩溃了,说真的。
那一天我听见守在门口的巨人发出吼叫,我在那里惟一只能靠耳朵来感受外界变化。我确定那不是普通吼叫,一定是有人来袭。事实上我发现,洞里看守我的人并不是很多,一方面为了保密,一方面这里的确具有天然优势,没有必要让很多人看守我。我意识到可能有人发现了我的行踪,兴奋之下头脑一下就清晰了。
我可以分辨出来者步伐身法都很轻,在巨人的吼叫声中几乎听不见,看守我的几个人都赶了出去,我隐隐听见有刀剑声音,但是他们很快就被解决了。那巨人吼叫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一切都静下来。
有这么几分钟,在我没有确定孰胜孰负之前,在一切都悄无声息之时,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忐忑不安的折磨。我恐惧地,静静地等待主神的裁决。所以,当我头顶的遮蔽物被掀开,一束不算耀眼的光芒射进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我的灵魂出了窍,仿佛是爱尔贝雷斯的星空笼罩在我的身上,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看起来真是糟糕。”那是我的老师微笑的眼眸。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个美丽的精灵,可我竟从没有发现他美得如此令人目眩。
他放下一根绳子,用单手把我拉了上去,我起先还在奇怪,后来才发现他的左手被咬伤了。手臂上有一个大大的口子。
“我大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心只想速战速决。”
他问我能不能走,我说行,可是刚说完就不争气的踉跄了一下,我太久没吃东西,没喝水。
他身上有一些水,我毫不客气全喝了,可是还是没有力气。他告诉我说,他在这里一带巡视了好久了,几天前发现了这里。
“我不敢轻易下手,”他说,“我怕万一失败他们会找更多巨人来把守。不过,今天太奇怪了,刚刚大多数看守的人都走开了,好像突发了什么重要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恋战,我怕一会有更多的人回来。”
我们走出洞外,他吹口哨叫来了他的马。可是我们没有走多久,就发现了那些人突然离开的原因——他们在与一队人马交战。
我刚想说,太好了,我们可以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谁知我老师一对明亮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前方,突然跳下马来,对着马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
“埃尔达里安,我的马会带你会你的军营,”他说,“你自己小心。”说完他居然挎着弓箭往作战方向冲去。
我大吃一惊,好容易勒住了听命想要离开的马,我不能一个人逃跑,却把已经受了伤的他留在危险的战场上。
然后我明白了怎么回事,在那队人马里,我认出了我父亲的身影。
王子的叙述(中)
谢谢你,贝壳。
不,我不想睡,我也睡不着。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惊讶!只觉得胸腔里涌起一阵内疚得无法言喻的心情。我的鲁莽与我的无知,我的轻率与我的无能,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后果居然是我父亲的遇险。
我无法思考了,我策马冲了过去,随手捡了一把剑疯狂地砍杀,也许是我的自责化作了怨气,怨气化作了怒气,我不知道,总之我一时间竟好像恢复了力量,忘却了一切。
我听见刀光剑影之中,夹杂着劲风,那是精灵的利箭划破长空,在一片混乱之中仿佛成了最有力的节奏,最坚定的声音。
我父亲看见我了,眼神里有一丝宽慰,然而,他却是在直到看见“他”的时候,方才露出微笑。
贝壳,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父亲当时的笑容。我是说,我不是没见过我父亲笑,他常常笑,对着我母亲,还有我微笑。对于年幼的我来说,他的笑容如同阳光里温暖的手,告诉我他永远是我可以依靠的肩膀,永远是我坚强的后盾——可是,那天我看见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笑容。
仿佛他肩膀上沉重的负担可以在这一笑中化为乌有;仿佛他身前背后的刀剑可以在这一笑中融化殆尽;他不再是人类的希望、岗铎的国王,却又成了一个纯粹的孩子,无忧无虑、幸福满足;如若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会去在乎什么胜败,抑或是什么生死。
那是他真正曾经生死与共的人。
我看得呆了,差一点被袭来的敌人打倒,不过幸好我老师的一支箭及时唤回了我的意识。那是一种我熟悉的凌厉与轻盈,他在战场上从来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反而是漫不经心的胸有成竹,好像所有的敌人在他面前不过是等着他利箭锋刀伺候的猎物。
“埃尔达里安,”他跃过我的身边轻轻地说,“他们不知道你父亲的身份,千万不要透露。”我如梦初醒一般的悻悻然,幸亏他提醒我。我差点又犯了幼稚的错误。
于是我们开始不顾一切地厮杀起来。
虽然我的状态不佳,但是我从一个对手手中缴获了一对长刀。也许,我的箭法永远不可能精湛到堪比一个精灵,不过我用刀的方式可是老师亲手教的。
只是,杀归杀,却未能够越杀越少,反而越杀越多起来。那些人吹响了号角,可能因为他们认出了我。不一会,就赶来了一伙骑兵,人多得我们无法招架了。
到最后,我们的马丢了,我父亲的也马中枪倒地,而我父亲身边我们的人渐渐倒下,只剩下了我们三个。
“投降,”对方的首领说,“把王子留下,我饶你们不死。”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这话。
我父亲肩膀和手臂淌着血,而我——自然是比“真是糟糕”还要糟糕。
我们的背后是一条河,水流非常急。我脑子里闪着这念头,不知要不要跳下去寻生路。
“别犯傻了。”对方说,“这边上就是激流的瀑布,跳下去是死路一条。”
我父亲忽然笑起来,“死路一条?”他几乎是戏虐的口气,“死亡之路我走过不下数十次了。”
然后他第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我正在惊讶中,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绿色的身影如同轻盈的羽毛,无声无息跟在了他的身后。
于是我没有选择了。
我吞了好几口水,挣扎着顺着河流漂下,我手上腿上的伤使得我几乎没有办法游动。我知道我离瀑布越来越近,但我的挣扎几乎不起作用。当我终于被冲下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贝壳,你相信吗?我当时没觉得害怕,因为我觉得,我做了一件我的父王和老师都做了的事情,我居然真的觉得无比骄傲。
但是,我并没有死。我被冲下去,却被两只手分别抓住了衣领和腰际的衣服。
我狼狈地吐出好几口水,抬头看着救了我的两个人;一个是我血肉的来源,另一个是我理性的启蒙。我们居然在瀑布的背面,山的心腹之地。
“你没有事吧?”我父亲问道。我点了点头。父亲宽慰地叹了一口气,鼓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可时下一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老师以一种人类无法达到的速度,猛地一下抓紧了我父亲的衣领,把他狠狠拉到自己跟前。
“你!阿拉贡,”他愤怒地说道,“你是中州大地两千年以来,最糊涂、最刚愎自用、最感情用事的人类君王!”
一时间,我和我父亲都呆住了。只听见瀑布的流水哗哗地在身后冲刷着。
我从没有见过老师这样的神情,仿佛一双蓝眼睛里要射出火来。从前他即使再生气,哪怕是我小时候拿了他的箭一支一支折着玩,他也只不过皱着眉头不怒而威,因为他知道自己从不需要真的发怒。
而此刻,他看上去恨不得要把我父亲撕碎了似的。我不知道我父亲有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我很是怀疑。
“听我说,莱戈拉斯,”我父亲过了一会解释道:“你不会觉得我们所谓的谈判有任何实质的意义,是不是?哪怕他们接受给他们的条件,把埃尔达里安送回来,他们也不可能遵守签订的合约,这只会给他们更多金钱与时间去准备下一次袭击——他们从来是以没有信誉著称的。正因为如此,我谢绝了伊欧莫同意割让罗翰土地的好意,让我的亲信假扮我去谈判,以拖延时间,其实我来之前就计划好这样做了。”
“是啊,是啊,”老师仍然很生气地拽着我父亲不放手。“你的计划可真够完美的!完美到所带来的人马全军覆没,完美到没找到人不算,就连伟大的人王也要身处险境,还差点送了性命!”他气得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怎么解释你那伟大的头脑里装了些什么计划,好让你的军队发现你不在而人心涣散,或是好让这些饲养巨人的家伙发现一下子逮到了岗铎国王与继承人,再也不用打什么仗了?”
我不得不摒除对于我父亲情感上的偏心,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莱戈拉斯,”我父亲换了一种较为轻而且温柔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办法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做,埃尔达里安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亲手把他送到战场上来的,我要亲自把他平平安安送回他母亲手里。”
老师猛地一下甩开了我父亲“人类愚昧的感情用事。”他愤愤地说。
“不论你怎么说都好,莱戈拉斯,”我父亲继续轻轻地说道“我不能失去他,绝不能,他现在是我唯一拥有的,在失去了——”他没有说完,他只是顿住了,可是老师却突然战栗了一下。
“父亲,”我插嘴道,“我很感谢你,可是,我觉得老师说得对,你不该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我并不是一个小孩子。”
父亲深灰色的眼睛用一种深邃的目光盯着我看.:“我知道,埃尔达里安,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孩子,相反的,我把你当作一个善战的战士,勇猛的将领。”他的声音低沉而感性,“正因为我坚信你的能力,我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去寻找你自己的世界,也因为如此,我总是想在你离开我之前,为你做一切我所能做的,因为等你离开我以后我就再没有机会,更因为,在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我爱你那样的——爱着你。”
就在我的情绪如同洪水一样即将涌上之时,我看见瀑布水花闪烁照射下的我老师的脸庞。白皙如同月色一般皎洁,在光与水的阴影里投下片片麟光。他默默将长长的睫毛合拢下来,而那长发在瀑布交映下几乎与流水融为一体。
贝壳,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只觉得一片酸楚。
王子的叙述(下)
我没事,贝壳。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也许是因为方才一时气血涌动,拼了命战斗,消耗了我省下无几的精力,等到生命暂时没有了危险的时候,就一下在变得脆弱异常,不仅莫名其妙觉得哀伤,且那原有的疲惫和饥饿也回来了;现在变本加厉的添上寒冷。
天色渐渐黑了。我们看见远处光影缭绕,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他们在打着火把在附近搜寻。
“必须想办法离开,”父亲说道,“时间一久一定会被发现,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方。”
太冷了。
冬季的风加上冰霜,而我刚刚在溪水中浑身湿透,我想要努力掩饰自己的颤抖,但是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骨骼在互相摩擦。但是不能冒险走出去,他们有一个骑兵队;也不能点火,会暴露自己。
纷纷飞扬的瀑布离我们这么近,我不是不能欣赏它的美丽,可是这会看着它我就觉得冷,冷得彻底,冷得我的头重重得仿佛要晕厥过去。
一双手,默默伸了过来,轻轻地拥抱。我忽然被一种熟悉的树叶清香所包围。我的寒战在瞬间被坚定的锁住。他的眼睛依旧望着瀑布出神,与他脸上的冰冷不同,他的双臂和胸膛很温暖;与他眼睛里的茫然不相称,他的怀抱让我几乎忘记了现在是冬季。是的,贝壳,我就在一瞬间不再寒冷。
好像小时候有许多次他曾经拥抱过我,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现在显然有什么东西不同。我疑惑,莫非是因为他没有微笑着望着我?好像他怀抱着的人并不是我。
不论怎样,他的拥抱让我总算是清醒了一些,紧接着我的手触碰到什么东西,我在黑暗里已经养成的用手触摸的习惯,恐怕一时间也改不过来。是那种长长的树根,我曾用双手抚摸过不知多少回,在那令我畏惧疯狂的黑暗中。
“奇怪的树。”我有些后怕地说道。
“什么?”老师的眼睛第一次由瀑布转移到我身上。
“这些奇怪的长着长长树根的树。”我指了指我手边那簇杂乱的盘结。
老师放开我,用他的手去触碰那树根,一点都不在乎那粗糙的木质。他以他特有的木精灵的手势与情感去与他的朋友对话。
“很古老,”他说,“见过很多——欲望、纷争、怨怒、杀戮,冰霜与火焰。”他缓缓地以一种精灵的温柔爱抚着他这满是创伤的友人。
忽然,他转过头幽幽地说,“它说它长在面向太阳的一方。”我父亲大步走了过来。
老师那双闪亮的眼睛稍稍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那灵动的目光停在角落的一处:“这里,最近。”他说。
******
我们三个置身于星光下的时候。我不得不感叹我父亲那传奇的配剑居然也有用来做挖土工具的一天,好在那棵树所指出的“近道”并没有让它丢太久的脸。
可是望着这依旧堵得死死的路,我几乎泄了气——还是四面环山,陡峭的高崖。对于树来说,“向阳的一方”定义何其简单?
“我能爬上去。”老师轻轻地说。
他当然能。他轻盈地像一只鹿,一会就消失在夜色里,我们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后,一条细细的绳子被抛了下来。
我父亲让我先爬上去,我那时摇摇欲坠的样子一定令他担心透了。
我们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总算借助绳子和树木慢慢上升,主要还是靠那腰间与手中绳索,树木很稀少。后来总算看见老师了,他微微弯着腰,站在崖边上望着我们,夜色里他看起来有些模糊,绳子被牢牢绑在一边的一棵粗大的树干上。
可是没想到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忽然传来一声号角,可悲的是,那显然不是岗铎的号角声。紧接着,来不及反应,一枝尾部带着火焰的利箭射了过来,我脚边的一棵树着了火,我和我父亲立刻完完全全被照亮了。
有人在远处喊道“他们在这里!”
我来不及吃惊,一枝箭猛地射进我的肩膀。钻心的疼痛几乎使我放松了绳索,我咬牙保持清醒,紧紧抓着。
不用等人说话,老师用我无法分辨的速度重新爬了下来,他的箭在白天的战斗中射去了差不多,剩下的也已被溪水冲走。但是他来到了我的身边。“忍一下。”他说。他从我身上拔出了箭。疼痛让我大喊了一声。
我看见老师一步跨在那棵着了火的树上,坚定地弯起他的弓,那姿势我见过不下数百回了,这次,他背后是熊熊的火光。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然后,几乎是立刻,他转身把一把短刀飞掷了出去。就在我们头顶上,一声近在咫尺的惊呼夭折在半空中。
可是,我手中联系生命的绳索突然一松,来人倒下的一刻已经砍断了绳索。
老师抓住了我们,确切说,是我们两个人。我父亲在我的身下,我还抓着那绳子,他抓着另一头。但是,他所站立的地方在渐渐烧毁。
他的手臂,业已被巨人咬伤的手臂,在承重下滴出血来,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上。
突然,他嚷道:“阿拉贡,你要是胆敢这样做,我决不饶你!”
我被惊吓得不敢往下看,我知道我父亲在做什么,他在试图割断维系他生命的绳索。
“我不会有事的,我下方几米处有一棵树,你见过我跌过比这更高的悬崖。”我父亲冷静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不!”老师坚定地嚷。
“没时间了,”父亲说道,“你撑不了多久,你受伤了。树正在被烧毁,而且不出两分钟就会有大批人马赶来,号角已经吹过了。”
“不!”那声音颤抖了。同时更多的鲜血滴落下来。
我想要说什么,我发现我说不出声音,我肩上的伤与我原先的虚弱,加上心中的悲愤恐惧,我竟一时语塞。我的视觉已经混沌,我几乎只剩下听觉。
“我会把自己隐藏好的,难道你对我这点信心也没有?”父亲说,“我和埃尔达里安不能同时被他们抓住——我们必须分开来,你知道为什么的,你自己刚才说过的。”
“我不离开你!”倔强的。
“听我说!”父亲的语气庄严而不容反驳,真正王者的语气。“我和埃尔达里安两人中,必须有一个人,在今天晚上平安回到军营里去,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我身下的重量突然消失,然后我的身体被猛地牵引了一下,我,再度被一双发颤的手臂牢牢抱在怀里。
十二、太阳(结局)
埃尔达里安最后终于安分地睡着了。
她走出帐篷,惊异地发现居然下起雪来。很大很大的雪,狂乱肆虐着天空。她突然不禁有些气愤,所谓星辰之后,所谓万能的梵拉,难道永远都这么喜欢作弄世间的生灵?平凡渺小也好,坚强伟岸也罢。
这一场雪直至日中方停。
队伍在狂暴的雪中前进。马上的将士并不惧怕寒风林立,王子执着地骑乘在队伍的最前方,他尚且走不了路,但是,他能骑马。
他们没有遇见阻挠,浩浩荡荡的岗铎大军,威武飞扬的罗翰骑兵,如此庄严的号角与呼喊,敌人没有胆敢来发起正面的冲突,哪怕是,这本来是他们的地方。
但是,没有。
他们去了那瀑布,那山洞,那悬崖。没有。
瀑布依旧如此,山洞已被遗弃,悬崖下零零落落有几具敌人的尸身,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大半。
但是,没有。
王子开始自责自己居然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睡着了。他暴躁得几近疯狂,若不是将军与伊欧莫国王当场喝止了他,他无论如何都要与搜索队一起连夜搜索。
“埃尔达里安,你用一点脑子!”威武的骠骑之国君主严厉斥责道,“你父亲是为了谁身处险地?你老师是为了谁带伤作战?你想再离开军营,除非拿刀子捅了我!”
他们在山中扎营。丝毫不畏惧地点亮火把,照得满山白雪反着光。
岗铎的勇士在驻守,在巡逻。
“我知道他们活着,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一定要找到他们!不然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王子说道。
******
一只手在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她惊吓地一跃而起,黑夜有中一双闪亮的眼睛。
“嘘,别害怕,是我,你的国王。”
那一种她非常喜欢的低沉声音,不知何时起变得快活了。
“陛下?”她太诧异了,喜悦和疑惑参半,面前这个衣袍褴褛,颇有游侠之风的高大男子,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
“我说,我亲爱的女医官,你身上有没有止血草药呀?不然我们去偷一些如何?”
天哪,这个人是谁?他把国王怎么了?
“陛、陛下!”她惊讶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您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找您吗?”
他耸了耸肩,“所以我说要用偷的。不然我的军营、我的草药,我何必畏畏缩缩的?女医官阁下,您不会辜负我对您的一片信任吧?”
她瞪大了眼睛。他哈哈笑了,突然觉得不对,连忙捂住嘴,向四周看了一下。
“好啦,我保证明天天一亮就乖乖回营,不过今晚,还要劳烦你大驾去看一个你看惯了的病人,你知道,你不在他非常的不乖。”
她于是牵了一匹马,取了一些各色药物,跟着国王偷偷摸摸地、暗地里有些兴奋地溜了出来,这一回,她算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狡诈。这位国王做游侠,显然是比做国王还要熟练。
“等我回来我要加强士兵训练,他们太蠢了。”他说。
白雪覆盖的山丘。黑夜里隐隐的火光。狭小的小山坳,弯曲的道路,足以阻拦恶意与焦急的眼睛。
金色的不仅仅是火光,还有一片淡一些的。盈盈在草堆上铺散开来。
“你可见过贪睡一整天的精灵?连我都没见过。”国王说,“不过不怪他,昨晚那一仗杀得真够痛快的,我当了国王以后好久都没这么运动了。”
国王掰过精灵的身体,她看见精灵一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如同两片小玻璃似的。脸上的神情也是她从没见过的。好像一只小波斯猫。他纯粹因为睡眠、而不是因为受伤流血而躺下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
“喂,迟钝的精灵,起来看医生了。”国王摇晃着他说。
那个迟钝的精灵不满意地急皱了一下眉毛。眼睛眨了一下,突然像小猫似的一下蜷缩到国王怀里去了。国王万分尴尬地咳嗽了几下。“那个,我们先看新伤还是旧创来着?”
精灵就呆在老地方,一动不动。
“看这样子他想先看旧伤。”国王又露出一口白牙来。他把他怀里那个精灵的衣服稍稍往下推了一些。她上前去。
是有一些流血,不过已经结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的?”她问。
“这个精灵真的是越来越迟钝了,”国王故作担忧的样子说,“居然被自己射下的敌人砸在背上。”
被两次称作“迟钝”的精灵忍无可忍地抬起了头“没看见我正在瞄准一个企图砍你后背的家伙吗,忘恩负义的人类!”
“而我正在阻截一个向你冲过去的疯子。”
突然他们不再争吵了。
精灵安安静静地坐直了让她看伤,确定他的旧伤无碍后,她才缓缓给他手臂上令人发指的新伤上药缝针。
“记得要跟我学学,我以前独自上路时,总是带着许多药物,这样万一有需要时就不会找不着。”人类不无怜惜地说道。
精灵默默低着头,长睫毛又一次遮住了那双湛蓝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不记得要带啊。”他说。
天开始蒙蒙亮时,她收拾了东西,犹豫着接下来是否独自回去。
被收拾妥当的精灵跑去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着看日出。一只幼小的鹿突然走过来,亮晶晶的黑眼珠好奇地望着精灵,精灵一伸手,它就走近,并且用湿漉漉的黑鼻子闻着精灵手里的香味。
“你跟她一起回去吧,阿拉贡。”精灵头也不回,只顾望着前方。
国王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精灵,开口让她等他一下,向精灵走了过去。
“在看什么?”他问道。
“在看你的世界。”精灵这样回答。
国王微笑了,“这世界并不是我的”
“对我来说,就是。”精灵轻轻地辩解,一边低下头来抚摸那只小鹿两眼间的地方,那东西惬意地闭上眼睛歪着脑袋享受,最后干脆趴在精灵身边不动了。
“阿拉贡。”
“嗯?”
“想让我离开的理由,真的是那样吗?”他继续低着头,“真的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吗?”
沉吟:“是的,但并不全是。”
精灵抬起头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国王叹了一口气“主要是因为有一件事我无法释怀。”
精灵微微挑了一挑眉毛。
“说来有些小心眼,”国王说道,“我无法忍受,我用我的一生一世来爱你,对你来说却只是沧海一粟。”
精灵皱了皱眉。
“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过我想说的是,”国王顿了一顿,“我从没有要求过阿尔温放弃永生,但是,如果你可以像她那样做的话,我会要求你的,是的,我会的。命令或是恳求,我会的。”
精灵看了他一会,终于露出了笑容。“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你知道我不能;而且即便我能,我不会答应你的。”
国王有一些诧异的望着他。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矛盾,好像天下的问题都在你的肩膀上,作为一个人类,你是太过于看重时间。”精灵说。
国王更加诧异了。
“阿拉贡,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精灵回过了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一抹新生的红晕正在点亮天际。
“你的一生一世,就是我的一生一世,这是等同的。”他说道,“而等同就是等同——这跟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人类静静得思索着,好像遇到了一个从未遇到的难题。
“我在这个问题上不仅与你看法不同,而且与安多米尔也不同。”精灵继续说道,“她觉得变成人类,是一种在距离上的拉近。我却不这么认为。”
精灵侧过脸来,看着身边的人类有些迷惑的灰眸。“你是人类,我是精灵,那又怎样?”
人类迷茫地轻轻重复他的话:“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精灵也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将疑问的语气变作了肯定。
忽然间,人类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太阳在此刻升起了,满山的白雪皑皑,顿时间照耀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
“沧海一粟,为什么不可以是一生一世呢。”精灵漫不经心地说,阳光就这样铺了他满身。他身边那只小鹿突然站起了弯弯的四只小腿。向远处的灌木丛低低鸣叫了一声。
“是的,你母亲回来了。我早说过我们不用担心的,对不对?”精灵笑着说。那只鹿撒开了小腿,快活地跑开了。
满山的雪,坚硬的冰棱,正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看,你的世界这么美,我还没有看够。”精灵的笑容同阳光融合在一起,分不出是哪一个更耀眼。
人类君王默默望着那笑容,仿佛尝试着在这中间融化。
精灵这下笑出了声音:“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他说道。
“倘若——”
“倘若什么?”
“倘若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
精灵将自己整个笼罩在温暖中,他的淡金色的长发忽然在一片金灿中飞舞起来,如同绢丝一般光滑。
“倘若有一天,你闭起眼睛,我就不再看这个世界。”
雪真的在融化,哪怕是再厚实的积雪,在阳光的温暖面前,也会放弃了骄傲与冷漠。因为,这世上最为执著的莫过于太阳。
而莱戈拉斯就是太阳。
后记
她选择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离开米奈斯蒂里斯。白树之花仍旧开得茂密美丽。她想,既然每一朵都如此美丽,也不必再去计较哪一朵最美丽了。
反正,这已经是她漫长流浪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那座城池,也将是她最钟爱的地方。
她依旧沿着海边走。然后,在最后还能望见那座巍峨白城之处,她弯腰拾起了一枚贝壳,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做了。
很久以来,她一直摒弃这份美丽,因为她觉得它是假的。几十年泥沙中的浮沉,换来这薄薄一层包裹。用坚硬漂亮的外表可掩藏脆弱柔软的身体。
但是,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很老很老了,老得满头长发变作银丝,白得如同当日看见雪山上的皑皑白雪一般,有人告诉她说,伟大的人王伊力萨安详的辞世于白城庄严的堡垒中。
人们传说,他本来还可以选择留在这世上,他美丽的妻子请求他不要离她而去。但是他拒绝了。
同一年,史书记载最后一艘灰船建造于伊锡利恩,启航于灰港。
倘若有一天,你闭起眼睛,我就不再看这个世界。
画蛇添足之恶搞版
一只幼小的鹿走过,亮晶晶的黑眼珠有一些恐惧地望着精灵,精灵一伸手,它想跑,却被一把抓住尾巴。
“在看什么?”他问道。
“西洋镜。”精灵这样回答。
微笑,“哪里有啊?”
“对我来说就是有,你看不见少废话。”精灵辩解,一边低下头来欺负那只小鹿,那可怜的东西脑袋都快被拉歪了,最后趴在精灵身边不动了。
“阿拉贡。”
“嗯?”
“想让我离开的理由,真的是那样吗?”他继续低着头,“真的是因为你觉得我吃不惯你做的菜,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吗?”
沉吟:“是的,但并不全是。”
精灵抬起头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国王叹了一口气“主要是因为有一件事我无法释怀。”
精灵微微挑了一挑眉毛。
“说来有些小心眼,”国王说道,“我无法忍受,我废了一生一世心血写出来的菜谱,你却全都吃过了。”
精灵皱了皱眉。
“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过我想说的是,”国王顿了一顿,“我从没有要求过阿尔温天天吃我做的菜,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要求你的,是的,我会的。命令或是恳求,我会的。”
精灵看了他一会,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你知道我不能;而且即便我能,我不会答应你的。”
国王有一些诧异的望着他。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矛盾,好像天下的问题都在你的肩膀上,作为一个人类,你是太过于看重食欲。”精灵说。
国王更加诧异了。
“阿拉贡,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精灵回过了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一抹新生的红晕正在点亮天际。
“你做了什么,我就只好吃什么,这是没办法的。”他说道,“没办法就是没办法——这跟吃没吃过没有关系。”
人类静静得思索着,好像遇到了一个从未遇到的难题。
“我在这个问题上不仅与你看法不同,而且与安多米尔也不同。”精灵继续说道,“她认为一直不吃,就可以等到没吃过的。我却不这么认为。”
精灵侧过脸来,看着身边的人类有些迷惑的灰眸。“你是人类,我是精灵,真不公平。”
人类迷茫地轻轻重复他的话:“真不公平?”
“真不公平!!!”精灵也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更加悲愤。
忽然间,人类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太阳在此刻升起了,满山的白雪皑皑,顿时间照耀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
“身为精灵,要找一样没吃腻的东西真的很难啊。”精灵漫不经心地说,阳光就这样铺了他满身。他身边那只小鹿突然站起了弯弯的四只小腿。乘精灵不注意拔腿就跑。
满山的雪,坚硬的冰棱,正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看了,西洋镜在看下去也要看腻了。”精灵的笑容同阳光融合在一起,分不出是哪一个更耀眼。
人类君王默默望着那笑容,仿佛尝试着在这中间融化。
精灵这下笑出了声音:“不过,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说道。
“倘若——”
“倘若什么?”
“倘若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
精灵将自己整个笼罩在温暖中,他的淡金色的长发忽然在一片金灿中飞舞起来,如同绢丝一般光滑。
“倘若有一天,你去打猎,就抓一只鹿来烤给我吃。”
番外《篝火》
杀到酣处时,即便是狂风大作、大雪纷飞,身上也是火热的。
阿拉贡在黎明昏暗的、薄弱的光线中依稀透过厚厚的飘雪去寻找莱戈拉斯的身影。在这之前的几小时中,他只能听见他,却无法看见他。
当然这个他不在意。
听见他来了,听见他的箭崩在弓玄上,听见他刀出鞘时呼呼的风声,哪怕在狂风中只不过是勉强可以辨认的声音,对于他来说,足够了。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多么喜欢战斗。
现在岗铎的王位安全了,他什么后顾之忧也没有,又可以与莱戈拉斯一起放开了手酣畅地战斗了,他很喜欢这感觉,仿佛挣开了一把沉重的枷锁,又仿佛沉在水底多时以后浮出水面吸入第一口气——就在他手起剑落的一刹那,二十年宫闱生涯就这样一下子在他脑海里化作了一片淡淡的迷雾,接着被这放肆不羁的狂风一吹,吹得老远老远的,不见了踪影。
这是在幽暗密林吗?还是在圣盔谷最后冲出重围?显然他并不在马上,对手也不是半兽人。但是这有关系吗?他又成为他自己了。游侠阿拉贡,北方杜内丹人,自由自在,不论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必顾忌、不必在意。人,是为了自己而活,哪怕背负怎样的重担,这一刻,这思绪空白的一刻,他为自己而活。
猛地拔剑,一抹鲜血飞溅在雪地里,弯弯勾画出红与白的弧线。
杀之后,是沉寂。只有飞雪伴随着狂风,在他脸畔划过。
回首,狂舞的飞雪中,他在那里。金色的长发在风中展开着,犹如当年在卡莱拉斯山上,他在他身后只想把自己的脸埋在那长发中。
“你还好吧?”他向他跨出一步,莱戈拉斯的脸色惨白如同天色与雪。
“好了,跟我回军营去。”他不假思索地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但是被挣脱了。
“不要!”干脆的声音。
“怎么了?”他不明白。“别任性逞强了,你需要医生。”
定定地望着自己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毫不退缩。
“我受的伤还不够重,是吗?”精灵愤怒地说。
“什么?”
“二十五年前是因为我快要死了;现在我死不了,所以得不到你的怜悯,是吗?”莱戈拉斯有些恶狠狠地说。
脑子里是“轰”的一声,几乎炸开了满满一锅滚水,愤怒一下子爆发开来,“你说什么?胡说八道!?你把我当什么?把你自己当什么?”
一个箭步跨上去,把那具想念了二十五年的身体猛地搂在怀里。颤抖与挣扎纠结在一起。他感觉怀里的精灵拼尽了战斗以后剩下的所有力气想要摆脱他,但是他的臂膀犹如艾辛加德铸造的钢铁一般紧紧锁住他的俘虏,如果有必要,他真的要把他锁起来,锁住这双发白的手腕,锁住这纤细的身体,锁住这颗飘然即逝的、被他自己凿得千穿百孔的心。
最后他没力气了。阿拉贡知道莱戈拉斯拼不过愤怒中的自己,二十五年前就知道。
精灵的头倒在他肩膀上,柔软地,休憩那早就过于疲惫的身体,整个人几乎挂在他的臂膀上。侧过头来对着人类的耳朵,即使狂风中他也听见他,一清二楚。
“不回军营。”他说。
“嗯。”
“不去任何你可以发号施令的地方。”
“嗯。”
“今天再也不听你的任何命令——不,从此再也不听你的任何命令。”有一些哽咽的声音。
“嗯。”
“不准,再也不准命令我离开你。”
“嗯。”
精灵有些费力地抬起他受伤的臂膀,把它轻轻搁在人类另一侧的肩膀上。
“不要医生,”他继续提着自己屈服的条件,那只手绕到了人类脖子后面,冰凉的指尖穿过人类脖子后的头发,轻触他的皮肤。
“不要医生,要的是你。”
只消稍稍伸手推他一下,那有一些惨白的冰凉的嘴唇就恰到好处地来到了人类的唇下。二十五年了——每一次在记忆中重温与他的吻,都不觉得曾经真的存在过。这种由清冷逐渐逐渐转化到温热,再由温热逐渐逐渐灼烧起来的感觉,光靠想象是无法重现的。阿拉贡就这么无法控制地向他伏过身去,压得精灵向后仰着,绝望地用手扣着人类的脖子。呼吸,即使在寒冷的暴风雪的黎明,凝结在冰封的空气却中来不及化成水汽,已经被另一阵更为急促的所代替。
猛地放开,猛地被放开,一个几乎失去了理智,一个几乎失去了支撑。
抓住人类那早已在战斗中被撕破的衣服,精灵蓝色的眼睛透过浓密的睫毛,在对面那双灰色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不过分,一天,一天就放你回去,一天就把你还给他们。然后我不再打乱你的生活。”
“胡扯!”人类还未曾平息下自己的怒火。
“答应是不答应?”精灵依旧毫不示弱。
真想说不答应,不打扰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早就被你搅得一团糟,或者说不搅也一团糟。早在二十五年前,护戒队形成之前,索隆倒下之前,暮星挂在我胸膛之前。只不过自私如我也不能责怪于你,你也被我搅得一团糟,捏得粉粉碎,早在这之前的之前。
“不答应怎样?谁允许你一个人决定我们两个人的事?”气愤使得人类总显得比精灵没有道理。
“难道你忘了,是你让我走的,是你自己说出口的。”精灵提醒他。
“我反悔了。”
“君无戏言,这一点你该跟我父亲讨论一下。”
“别人可以把我当作国王,你不应该跟他们一样。”他说,“惟有你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一旦事情牵涉到你,我从来无法冷静思考。”
“那么这次呢?这次事情没有牵涉到我。”精灵旧事重提。“你这个人类最刚愎自用的君王。”
“有。”人类斩钉截铁地。“失去埃尔达里安如同第二次失去你。所以这次不能再犯错了。”
精灵看了他一会,“犯错?”
“就这一次,让我来道歉,我不要求原谅,我要求你的责备。是我软弱,是我自私。”人类说道。
精灵静静看着雪在人王的头发上积起来,“小心,人类,你的反悔也是自私的。”
人类有点生气了,这个精灵不听他的也罢了,怎么尽跟他对着干?而唯一一个让他闭嘴最有效的方式是——吻他。
可是这一次精灵有了防备,一只手飞快隔在四片唇瓣之间,人类愤愤不平地懊悔没有采取格斗中反剪对方双手的技巧。那双黎明微弱的光线无法比拟的湛蓝瞳孔近在咫尺,那手心里有青草一般芬芳的气味。这气息一下子把他的心绕得纷纷乱,这么近——这么近——他想念的一切,他渴望的一切——如果当年他真的把魔戒抓在手里,也许他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个。
“这回,想清楚了吗?”精灵说,“等了二十五年,我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如果二十五年前是一时糊涂,那么这次你没有借口,我没有伤得要死,你也已经今非昔比——后悔的机会我只给你一次,你已经用掉了。”
“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与你一起,莱戈拉斯。”这是真话,他也许有许多矛盾之处,他也不否认二十五年前确实有一时冲动之嫌,但是他怎么会后悔那一切呢?自私也好,霸道也好,如果当年没有把眼前这个精灵变成自己的,他就不会是如今的他。
“那么,今天你是我的。”精灵微笑。
游侠的本领之一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勘查地形,找到隐蔽而安全舒适的所在;莱戈拉斯也是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在旷野里旅行时一样,一旦坐定了就喜欢盯着篝火看。
在他的眼中,篝火是圣洁的。因为那是树木燃烧自己的身体来温暖别人。
山洞外面依旧狂风大作,白雪纷飞,天然的屏障却把他们与这个复杂的世界全然阻隔了起来。洞内只有他们两个,非要说还有第三者,就是那迸发着火星的篝火。热热地、无视这冰封的温度,把他们的身体变暖,把他们的脸映红。把他们的头脑变得麻木、意志变得模糊。
湿透的衣服被除下来烘烤,突然印入眼帘的景象使得游侠本来在篝火安抚中变得宁静的头脑劈开一道刺痛。
长长的,背部的伤疤。褐色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不顾一切;结痂的是大半年前的无奈与执著;樱红的是几小时前的奋不顾身——全都是为了他。
一道跟这一样长的伤疤就在一秒钟内长在了人类的心上。疼痛如同刀锋狠狠划过他的前胸,穿透他的后背。伸手胆怯地触摸那伤疤,每一寸凹凸不平都让那刺刀再度在他心头上缴一下。
精灵猛地缩了一下身体,喉咙里模糊地吸了一口气。人类慌忙缩手,“对不起。”
“不要道歉,阿拉贡。”精灵说道,“痛是好事,痛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痛可以让我把这一切记得更牢。”
人类发现,他心头那把刀不是钢铁做的,是魔都的岩浆做的。
好像意识到他的话让人类很不安,精灵连忙温柔地靠近他,跪在他跟前,带着一个隐隐的微笑,把他的一只手拉了过来。
阿拉贡同样浑身是伤,新的老的都有,那只手上就有一道新划开的剑伤,精灵突然低下头去用嘴唇触碰那伤疤。
一丝细微的疼痛。
“好了,”精灵说,“这下记住我了,就好像我记住你一样。”
“这也太不公平了。”人类想要掩饰他语音里的沙哑,但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知道他完全没有达到目的。“这疼痛能相提并论吗?”
“你需要记住我的时间,也并非像我需要的那么长,所以这点也就够了。”精灵歪着脑袋微笑着说。
人类却突然别过了头。
微笑突然在精灵脸上隐没,他伸出一个手指触碰人类下巴上短短的胡子。“怎么了?”
“没什么。”人类飞快地回答,快得好像反射似的。
精灵皱起了眉头,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三个字,究竟要过多久,这个以勇气著称的人类君王才敢承认他害怕?
是的,他知道他是在害怕。尽管人类复杂的思维里有许多东西他都无法明白,但是这一点他决不会弄错,他真的害怕——他害怕有一天他终于会无法避免地死去,留下什么东西为了他一点一点的枯萎,星光是永恒灿烂的,世间自有人称颂、抚慰;树叶却未必可以永世常绿,凋零时亦不会有任何人为之哭泣。
但是他必须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不是吗?精灵想道,他有勇气拒绝魔戒对他的诱惑,他有勇气承担人类一族的命运与希望,有勇气走进幽灵的死亡之路,他有勇气冲向魔都的末日火山,他不可能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害怕。
他必须承认,他必须自己说出来,要不然,他就不值得自己为他这样付出。
怎么才能逼他说出来呢?精灵一筹莫展,有多少次他曾经问他“你究竟在怕什么?”得到的答案总是避重就轻。或是根本没有答案。这是他最为愤恨的。
咬牙,再度低下头去,这一次带着恨意在那伤口上咬了一口。即便是再美丽洁白的牙齿,咬的时候都是一样痛。
人类轻喊了一声,反手把精灵推倒在铺好的草堆上,整个人就这么狠狠压在他身上,方才行凶的罪魁祸首,那嘴唇与那牙齿,都被他用自己的覆盖住。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吻他还是在报复性的咬他。
直到他见到莱戈拉斯忽然紧抿着嘴唇把头往边上一偏,不让自己看见他的表情,他才意识到征服与被征服之间的距离原来是这么近。虽然,二十五年前,他第一次尝到征服的滋味时,他就知道,世间没有一种美丽可以与眼前的这个相比。
即使痛是好事,他决不会让他用纯粹的痛来记忆,他掌握着自己的节奏,忍耐着自己的冲动,不顾汗水正在过度的隐忍中疯狂的渗出来,他等待着他的精灵,等待他发现美丽。
精灵也在忍耐。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为了积聚到最后一刻爆发,好好感受这二十五年来啜啃他身体、吞没他理智的抑郁一点一点融化掉是什么感觉。
因此,他最后喊出来的时候,声音大得让人类无比吃惊。同时他半直起身体抓住人类,把整个胸膛敲击在他身上,这个举动让人类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把精灵整个抱起来,两个一起撞击在山洞的石壁上。这下真的同时弄痛他们了,但是痛楚在此刻有了特殊的意义。痛楚让他们一起在同一刻感受了篝火燃烧一般的耗竭与迸发,顷刻间所有的一切就轰然碎裂。散落在这火光照耀的、与世隔绝的地方。
精灵伸手爱怜地拨开一缕沾在人类额头上的黑发,睡意在冲破他的理智,他知道下一刻他会像这个正紧紧搂着他的人类一样,闭起眼睛睡去,他知道他会像二十五年以前一样,一睡睡上一整天,然后像二十五年前一样,得到一次复活的机会。不同的是,上一次是身体的复活,这一次是心的复活。
他没有真的要让我走。
此刻,这一点足够了,至于其它的,等睡醒再说。
等睡醒了,问问他到底愿不愿承认他内心的顾忌?逼他说出来,一定要逼他说出来——如果自己狠得下心的话。
迷迷糊糊的,还是可以听见狂风夹杂的声音——外面的世界,没有他们两个。
也许等他睡醒了雪会停了
——但愿,这雪永远也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