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green

J.R.R.T同人作品
子博客(非Tolkien相关同人):
http://evagreenother.lofter.com/

【Silm+LotR】明灯 1-13 全

明灯

 

性质:《魔戒》及《精灵宝钻》同人

声明:人物不属于我,属于J.R.R.Tolkien

人物:Glorfindel, Ecthelion,Elrond, Legolas«Keeneye», Legolas«Greenleaf»,Aragorn

说明:文中精灵姓名全部为辛达语的音译,以便于阅读。昆雅语以及维拉姓名用原文加注释

文体:Glorfindel视角的时空交错,暧昧向 Non Slash ,第三纪的部分有影射AL

级别:G

 

1.

如果泰尔佩瑞安的光芒是照耀

则罗瑞林的光芒是……燃烧

——Yavanna,造物之神

 

响水河畔发生的事情令他有些坐立不安。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自从时光的轨迹越过第二个太阳世纪,格洛芬德尔便学会了不再轻易感叹。

安格马依旧是安格马,人们常常把他们描绘成宿敌,可实际上他们只是见过两面罢了,所有的联系都建立在一句有意无意的预言之上。他还曾经对欧络因抱怨说这不公平,你总是预言这又预言那,怎么我预言一句就这么要不得?但欧络因说他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埃尔隆看过弗罗多刚回来,向他问起响水河之前的细节,于是他不紧不慢地把事情细细说给瑞文戴尔领主大人听,从一路追捕的过程开始,一直讲到弗罗多被人从阿斯夫罗斯背上抱下来为止。

“所以,你对这事怎么看呢?”埃尔隆皱着眉头问,好像往常一样。即使是格洛芬德尔,也很难看出埃尔隆究竟在想些什么。

“如果您问我,我只能说答案再简单不过。”格洛芬德尔说,“那是一件三千年前没做成的事情,现在我们不得不去补救它。”

埃尔隆沉思着,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金发精灵的目光追随着领主的动作,静默无声。

“格洛芬德尔。”

“大人?”

“有时我常想,我对中州的眷恋跟你是不一样的,这并不是比较谁的感情更深刻的问题。” 

或者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大师。

“不过,至少应该召集人来商议一下。”埃尔隆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着手给哈比人配置草药。

“那就商议吧,”格洛芬德尔赞同,“我的看法不会变。要不扔进海里,要不扔进末日火山,连同精灵族的命运一起。”

埃尔隆忙碌的手停顿了一下。

“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光芒。”格洛芬德尔说。

“谁的身上?”埃尔隆低着头。

格洛芬德尔信手打开书房一盏灯的灯罩。火苗忽地显得比方才明亮了好多,映照在金发精灵的脸上,阴影的痕迹如淡淡的丝线一样几乎看不见。

“那是一种精灵族已经不再拥有的光芒。”半晌,他轻轻说。

“我敢肯定,小哈比人只会从你身上看到光芒。”就算是埃尔隆,也不可能总有耐心倾听别人的唠叨。

这大约跟你惋惜你那枚戒指的心情是一样的。格洛芬德尔心想。

为什么精灵不再拥有这种内在的光芒了?好像挣扎在马背上的弗罗多,好像手举火把的埃斯特尔,好像一切只能留在中州的种族——那光芒让人想起提里安的圣树罗瑞林,如果说泰尔佩瑞安的光芒只是照耀,那么罗瑞林的燃烧则更为……义无反顾。

格洛芬德尔不想再打扰忙碌的精灵领主,他慢慢提起灯,轻手轻脚走出书房。今夜的瑞文戴尔与往日并无不同,就像中州无数的夜晚一样,伊西尔高高挂在空中顾影自怜,星辰之后慵懒地展开宽大的裙裾,只留下格洛芬德尔独自在幽暗的夜色中徘徊。

他远远听见大厅里还有人没去休息,原来是埃斯特尔与比尔博在交谈,哈比人满口里除了弗罗多,还有“阿尔温小姐”。格洛芬德尔此刻正无心交谈,于是绕过厅堂的过道,走进了图书馆。

有个浅金色头发的精灵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旅行的短装,灰色的斗篷一看就不是伊穆拉崔的装扮。

“抱歉,”那个精灵一听见他走近,就赶忙行礼,“我不该随便进来,实在是被这副画吸引了目光。”他说。

精灵非常年轻,至少以瑞文戴尔的标准来看是如此。他一定是初来乍到,好奇的神色不益言表。

“我是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他补充。

是啊,你可以叫这名字。格洛芬德尔想,但你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莱戈拉斯。

“你在看伊西尔铎砍断索隆手指那幅画?”他问那精灵。

“是的……我对他一直很好奇。”莱戈拉斯回答。“我们的传说中,他被描绘成失败者。幽暗密林的长者们甚至以他为例教导我们不可轻易相信人类。”

 “是吗?”格洛芬德尔微微挑了挑眉毛。

“幽暗密林的军队在最后的联盟中受了重创,”莱戈拉斯说,“因此我们对那整段历史总是持着否定的态度……不过后来我认识了阿拉贡,因此对一些事情就有了比较不同的看法。”

“那么我希望你对于埃尔隆大人的看法也能够有别于欧瑞费尔和瑟兰迪尔。”格洛芬德尔找回了好心情。

听他这样随便称呼幽暗密林的两位国王,莱戈拉斯稍稍有点诧异。

“我还没请教您怎么称呼。”他开始谨慎起来了。

“格洛芬德尔,埃尔隆家的格洛芬德尔。”他回答,当然那个定语至关重要。

莱戈拉斯向后退了一步。

“抱歉,我失敬了。”

 

2.

假如眼中所见只有快乐

或者应该称之为愚蠢

除非是梦中只剩下快乐

那也许是忘却了悲哀

——Irmo, 视觉梦境之神

 

对于做梦,格洛芬德尔只知道有一个原则:在中州梦见维林诺,在维林诺梦见中州。

他还记得第一次做这种梦的情景。在梦里,他总是一个年幼的小精灵,伸出一双盲目的手在黑暗里摸索……整座提里安城是一片死寂,空气里仿佛弥漫一种可怕的沉淀物。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都已经低落,只剩下帖勒瑞的哀歌远远从海边传来。

是那团火光引着他向广场走去……起初只是一点,然后开始有无数点。火光,燃烧的光,就像罗瑞林——虽然罗瑞林不在了,但这点光芒足以让绝望中的精灵趋之若鹜,就仿佛无边际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盏明灯。

“知道什么叫黑暗了吗?知道什么叫恐惧了吗?诺多族的子民啊!你们被双圣树光辉迷惑太久了!现在是时候苏醒了!”一个声音在怒吼。

躁动的人群里,火把一个接一个在传递中点亮,他抬起头看那些精灵被渐渐照亮的脸庞。他们的表情随着说话人的情绪起伏不断地变化……

愤怒的根源,其实是一种莫名的恐惧。精灵们从来不知道圣树的光芒会熄灭,从不知道宗王会被杀害,甚至从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伊露维塔还有别的造物。

“想想我们都放弃了什么?诺多同胞们!中州有披被星光的大好河山,我们却把自己禁锢在小小的城池中变成维拉的玩偶!!!看哪……明朗星空下的库维因恩、甜蜜的流水、四周的天地广阔无边……那就是中州大地!”

人群越来越混乱,广场上一片吵闹辩论之声此起彼伏。他满头大汗地到处转来转去,直到一双强壮的诺多臂膀把他抱起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儿子?”他父亲问他,“你该回家里去。”

“不要!!!”他挣扎扭动,“我讨厌黑漆漆的家,我再也不要回去!”

“不回去!再也不回去!!!让懦夫继续留在这里!”广场上有一些精灵随着王子们激情四溢地喊:“告别奴役!告别安逸!告别软弱!”

“诺多子民们!”费诺王子挣脱了极力劝阻他的弟弟芬国吩,冲到高处,伸手指着天鹅港的方向:“我们,将要走得比欧罗米更远,忍受得比托卡斯更久,我们永不回头,直追魔苟斯到世界的尽头!!!因为,我们才是光明的主人。只有我们自己把宝钻抢回来,才能让那些维拉们都知道,真正的美丽埃尔达永恒的主宰,是我们这些用双手创造出光明本身的种族!我们不仅仅是精灵!诺多勇士们,我们是战士,是最为强大的精灵!现在,随我来吧!假如你们身上流的果真是诺多的血,就随我来吧!!!”

精灵们沸腾了,不论是贵族还是贫民,眼睛里全都倒映着火把熊熊的光。

“告别你们的珍宝,带上你们的剑!!!”到处都是这喊声。

“格洛芬,你跟爸爸走还是跟妈妈留下?”父亲把他放下地,“是男孩子的话,就干脆点回答我。”

“我也是诺多精灵!”他握着小拳头大声说。

“好!”父亲只说了这一个字。

即使还是孩子,他却能明白为什么父亲和母亲之间会爆发那一场争吵。

“你亵渎的是维拉!”母亲说。

“而他们杀死的是诺多的王!”父亲嚷。

他们收拾完毕最为简单的行装,父亲想起他那把剑前些日子被放进仓库锁了起来,于是他用一把短刀撬开窗子,把格洛芬德尔抱到窗台上。

“做个真正的诺多勇士,儿子,今天起你就长大了。”

格洛芬德尔轻快地跳到仓库内,一眼就发现父亲的剑被高高挂在墙上。

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可惜他毕竟还是不够高,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他再度满头大汗,十分不情愿在成为勇士后没有办法完成第一个简单任务。

一只白晰的手替他把剑取了下来。

他回过头,屏住了呼吸。

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中,母亲那头美丽的金发仍旧依稀可辨。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梵雅族温软的语气,与诺多族的激情有着天壤之别。

“但这是我们的路!”他这么回答,因为广场上的精灵们都这么说。

“吻你母亲一下,格洛芬德尔,等你回来时,我不会还在了。”母亲把剑递在他手里,慢慢靠近他的耳际。

“中州只是一场梦,但愿你梦醒之时还能记得我的模样。”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3.

伤在其表则治其身

伤在内里则治其质

伤在无名处,需自治

——Estë, 医疗之神

 

格罗芬德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图书馆的门外的台阶上,他脚边的明灯早已熄灭,而雅纳的光晕正慢慢爬上灰朦朦的天际。

“时候不早了……”他自言自语着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就是中州仅存的精灵力量保护的安宁之地,伊穆拉催的日出美景是独一无二的。

“真的,为什么我总是错过日出。”他埋怨。

事实是,在第三纪他的职责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别说是欣赏体味日出、日落、和风或者细雨,就连回忆一下过去都变成了一种奢侈——虽然当他亲眼见证太阳与月亮第一次在天际留下轨迹之时,曾经误以为这一切,连同整片中州大地,都会成为他永不变更的归属。

“不知不觉已经是秋天了……”他心里想着,加快脚步穿过埃尔隆大人最喜爱的林间小亭,依旧回头往书房方向去。昨夜爱瑞斯特特别嘱咐为哈比人比尔博准备的取暖火盆里只剩下了点点的火星,比尔博倒头睡在竹椅上,身上盖着埃斯特尔的长外套。洗去了一路泥与尘的“神行客”背对着他与一个精灵肩并肩坐在一起。格洛芬德尔走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脱去了灰斗篷只穿着灰蓝色的衬衣,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们的小朋友还好吗?”他微笑着问他的人类学生。

“他是很乐观的,”游侠回答,“虽然从前我并不了解哈比人的天性,不过这一路上我已经有点知道了。”

“有埃尔隆大人在,我们都应该乐观。”金发精灵说。

然而格洛芬德尔发现自己没办法抚平学生眉宇之间的忧虑,就连那个方才与他说话的精灵也显得比昨夜安静,仿佛有什么疑云笼罩在他心头。

“我朋友有许多疑问,”好像能听见格洛芬德尔的思绪一样,埃斯特尔开口解释,“而我遵照对甘道夫的承诺将许多事情守口如瓶一直到今天。”

“你的朋友不需要等很久了,”格洛芬德尔若有所思地看着莱戈拉斯,“埃尔隆大人马上会召开会议的。到时候人类、精灵、矮人、哈比人将会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

“一切要等弗罗多醒过来。”埃斯特尔说,“但是格洛芬德尔,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格洛芬德尔伸手拍了拍人类的肩膀,他注意到辛达精灵目光紧紧跟着他们。事实上昨晚他就发现了,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有着贡多林的锐目莱戈拉斯一样明亮的目光。

埃尔隆的外衣正要从他肩膀上滑下来,格洛芬德尔伸手一接,惊动了领主大人。

“好早啊,格罗芬德尔。”

“您又没休息?”

“我在想你昨天跟我说的话。”

“什么话?”

“关于大海或者末日火山。”

“嗯,您下定决心了?”

“我们对此并无别的选择。”埃尔隆的语气听来平稳,“不过我想,格罗芬德尔……”

“什么,大人?”

“你回中州,是否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

格洛芬德尔正在翻阅草药单子的手停了下来。

埃尔隆有着比其他精灵更为老城的相貌和语气。尤其当他皱着眉头的时候,额前有一道深深的痕迹。这常常让格洛芬德尔有种错觉,仿佛与他说话的是贡多林的城主图刚大人。

他再次回来,是否真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那时候大约还没有彻底冷静。因为第一次返回维林诺并非他的自愿。中州,还剩下这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

“埃尔隆大人,”他发现自己不得不转移话题,“您究竟怎么打算?”

“这是一个很艰辛的任务,”埃尔隆说,“除了伟大的格洛芬德尔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更为适合——你是仅存于中州的英雄了。”

格洛芬站直了身体,敞开的书房大窗正对着伊穆拉崔最美丽的瀑布。那正是二十岁的埃斯特尔遇见他的提奴维儿的地方。

“其实,大人。”

“嗯?”

“对于‘英雄’的定义,恐怕第一纪与第三纪有着很大的不同。”

埃尔隆抬起头来,那表情让人说不清是疑惑,还是恍然大悟 

但是他们被门廊里面的脚步声打断了。听起来好像是大大的光脚板踩在木头地板上。不一会儿,山姆出现在门口。

“大人!……抱歉我打扰了……弗罗多先生醒过来了!!!”他兴奋地说。

 

4

死亡的另一面是审判,

那是它可怕的原因。

——Námo(Mandos),灵魂主宰

 

天鹅港究竟发生了什么,单凭格罗芬德尔年幼的记忆大约怎么也解释不清,只除了一点,那是每一个诺多精灵都知道的。

跨出提里安城门之时,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但在天鹅港,贴勒瑞却选择在这时候就提醒他们,他们不会造船。

格洛芬德尔是被父亲的双手摇醒的。他原本正趴在他背上梦见罗瑞林复活再度绽放金色的光芒,然后他发现的确有火光,那些停泊在海港边上的美丽的白色船帆都被点燃,火苗窜的老高老高。

“格洛芬,听我说。”父亲的语气非常严肃,“我得回去通知图刚大人,让他快点来增援。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别乱跑,我回头来找你。”

“不!”他生气地拉着父亲,“我也是小勇士,我不要躲起来!”

“不准胡闹!”父亲厉声说,“带着你我跑不快,但这里实在太乱了,你要听命令,躲在这里等我回来!”

为什么要听命令?费诺殿下说,我们是为了自由才走出提里安的. 

父亲走后不久,他开始忐忑不安,不由自主朝着燃烧着火光的地方移动……或者对于所有长在提里安的精灵来说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因为那烈焰的魂魄,本是指引整个诺多族的所在。

一片金属利器相交的声音,听来非常陌生。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有的精灵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喂!梵雅的小精灵,你待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很危险,快走开!”一个带着些口音的声音对着他嚷。

他一回头,看见一个银发碧眼的贴勒瑞精灵,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海精灵大多身材不很强壮,但这一个是例外。那把本来就短小轻巧的弓,背在他身上显得简直就像是格洛芬德尔的玩具弓。

他想撒腿跑,不料那个精灵并不放过他“回来回来!”他跟在他身后焦急地大声喊:“不要往那个方向去!会被乱箭射到!”

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往海岸边上拖。

“放开我放开我!”格洛芬德尔大吼大叫起来。“我不是梵雅,我是诺多!”贴勒瑞精灵站住脚,愣了一下,仿佛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该死的贴勒瑞乡巴佬,居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两个黑发精灵从一边冲过来,手里拿着沾着血的刀剑盾牌。

“不不……你们误会了,我……”贴勒瑞精灵慌忙转过身来。

“快放开孩子!”全身穿着闪亮盔甲的黑发精灵威风凛凛地抽出剑来指着他,他手臂上绑着红色与黄色的布条,那是梅斯罗斯殿下的旗号。

格洛芬德尔使劲挣脱了贴勒瑞精灵,跑到诺多士兵的身边,他们伸手一把将他拉到背后去。

“现在,把你的弓卸下来给我 !”拿剑的精灵说。

“这不行。”贴勒瑞精灵说。“孩子给你们,但弓是我们的,船也是我们的。”

“这可是为了你好,”一个诺多士兵说,“难道你想尝尝我手里的剑?”

“快上船要紧,跟他多废话什么?这些贴勒瑞都是死脑筋。”另一个说。“梅斯罗斯殿下说号角响三声就起航,现在已经响了两声了。”

他们拖着格洛芬德尔向附近一艘白帆天鹅船走去,可是,那个贴勒瑞精灵忽然拔出箭来瞄准了他们。

“不准上船!”他大声喊。

诺多士兵头也不回,根本不予理会。

“嗖”的一声,箭射中了一个士兵的颈部。他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他的同伴怒了,回头挥剑砍去。

格洛芬德尔盯着倒在地下的精灵,大量的血从他脖子部位涌出来,刹那间将黑色的长发浸润染透。他只觉得自己呆立在当地,好像两只脚生了根,身边两个精灵扭打的声音完全都听不到了。

“格洛芬!格洛芬德尔!”父亲的喊声将他从惊吓的状态中唤醒。

诺多精灵遇见了少有的强壮的贴勒瑞,愤怒的弓箭手夺下了他手里的剑。

“这种东西,就不该在你们诺多的手里!”随着他话音落下,诺多士兵倒在他脚边,而他自己也满身伤痕。

格洛芬德尔“哇”一声大叫起来,朝着父亲喊他的方向拔腿跑去。

“爸爸!救命啊,救命啊!”他大喊着,不远处,父亲带来的人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那个贴勒瑞手里还有最后一支箭。

他瞄准了年幼的、毫无防备的小精灵。

父亲背后有好几个精灵都搭起弓来,但是,来不及了……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格洛芬德尔身上的时候,贴勒瑞箭手猛地一转方向,锐利的箭锋直指……

“图刚大人小心!”一个精灵猛地出手一推,用自己的身体扑了过来。利箭穿透他的背,而贴勒瑞精灵身中数箭,倒在海滩边上。

就在这时候,一声响亮的号角划破了长空,无数白船展开天鹅一般的长翅,缓缓向天边划去……

格洛芬德尔忘记了喊叫,也突然不会哭了。他感到双脚发软,双手发冷,摇摇欲坠。

“是你救了我的命。”图刚慢慢扶着替他挡了一箭的精灵平躺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为你办到。”

“我的儿子……还小,”精灵吃力地说,“他母亲……没有……跟来。”

“只要有我一天,格洛芬德尔永远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图刚庄严地说。

格洛芬德尔还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图刚的妹妹雅瑞希尔伸手抱住了他,但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依旧既不说话也不哭。

“图刚大人,费诺殿下和他家里的人都起航了。”有精灵跑过来汇报。

图刚放下格洛芬德尔父亲的尸体,“他们会回来接我们的,我们就地扎营。”

“扎营?在……在这个地方?”那个精灵声音有点颤抖。

“怎么,你害怕了?”图刚回过头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下属。“怕死去的贴勒瑞,还是怕维拉的审判?”

那精灵慌忙低头行礼。

晚些时候,雅瑞希尔拉着格洛芬德尔的手进入图刚私人营帐。

“听着,这个帐子里,是不许有人哭的。”雅瑞希尔说,“要是你想哭的话——”她指了指提里安的方向,“可以回你妈妈身边去。”

格洛芬德尔瞪大眼睛看皮肤雪白的公主。然而,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哭的原因,是他后来才明白的。

有好几个小精灵在那里坐着休息,最大的比格洛芬德尔高半个头,最小的才刚刚会走路。

在天鹅港成为孤儿的,不止是他一个。

狂风大浪过去,维拉的诅咒对于许多精灵来说只是一场噩梦。死寂一般的天鹅港,海风里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好多船只的残骸被冲上岸,互相碰撞着,发出钝钝的声响。这些单调的声音本来很容易麻痹人的神经,格洛芬德尔想要就此睡去,而且几乎已经成功。可就在这时,隔壁帐子有人哼唱起梵雅的摇篮曲,打乱了木头之间的摩擦音。不知怎么的,从父亲中箭那刻起就说不出一句话的小精灵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热力涌了上来,从腹部贯穿了胸部,然后往上直冲眼眶。他怕人看见,就使劲蜷缩起身体。

“喂,你,跟我来。”有人用挑拨的口气对他说。

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精灵,长得很秀气,但白皙的脸上有两道刺眼的箭痕。

原来是被发现了,哭的人果然不可以待在帐子里。他吸了吸鼻子,有点垂头丧气地跟着走到外面的海滩上。

那个小精灵背对着他,伸手往后递给他一块白手帕。

“我会吹笛子。”他头也不回对格洛芬德尔说。格洛芬德尔还来不及吃惊,他已经掏出一支小笛子,在并不平静的黑夜里吹奏起来。

格洛芬德尔醒干净鼻子,看着那个小精灵直立的背部,天鹅港的夜空没有一丝一毫的瓦尔达的星光,海水拍打在脚背上,染红了他们的鞋子。

像开始得如此突然一样,他又忽然间停止了吹奏。

“还有一半。到了对岸我再吹给你听。”小精灵说,“现在我们来打架吧。有架可打,总比哭鼻子好。”

大多数人都会被埃克西里昂英俊的外表和文雅的音乐所迷惑,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但格洛芬德尔从那天起就知道:对于埃克西里昂来说,泉水只是外表,剑锋1才是灵魂。

 

注解1:埃克西里昂Ecthelion的名字也有sharp“锋利”之意

 

5

绿荫地等于生命,

如同经历过就是活着。

——Vána,青春之神

 

庆祝弗罗多康复的宴会上,格洛芬德尔一直显得兴致勃勃,但他却并没有去打扰哈比人,而是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与矮人交谈,直到埃尔隆起身带弗罗多进烈火大厅,他才走到哈比人身边亲自恭喜他,说他脸色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红润了许多,还说希望他在瑞文戴尔能够住得惯。

“还用说吗?这儿真是太美了,每次转个身都会惊喜无限,更不用提到处是意想不到的贵客。”弗罗多说着向矮人葛罗音努了努嘴巴。

“小朋友可别把伊穆拉崔想象得太封闭了。”格洛芬德尔笑道,“现在倘若还有精灵会牵挂中州的风吹草动,那一定就是瑞文戴尔咯。”

“这倒是,”弗罗多点头。“我与山姆在林中所见的精灵与您就非常不一样……”

可是接下来他发现了比尔博,于是就把周围的一切都忘了。                                                                              

“你不必总把这个地方的荣誉视为己任。”埃尔隆对金发精灵这么说。

格洛芬德尔挑了挑眉毛。“这话听起来竟不像夸奖,反倒是有点埃洛赫那种拿我寻开心的口气。”

“寻开心?多客气的评价。我还以为你会说我这是在讽刺你……经过昨天的谈话——”

“埃尔隆大人,我该找我的朋友杜纳丹帮忙才是,他到哪里去了?”比尔博大声插嘴。

“我这就派人把他找来,”埃尔隆笑答,“你们可以找个安静地方去研究,等着我们酒足饭饱了再来评论。”他转过身问:“有人看到埃斯特尔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没有出席宴会。

“我只看到阿尔温独自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格洛芬德尔轻声说。

“相聚亦如别离。”埃尔隆的目光也落到女儿身上,“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点上,埃斯特尔的脾气好像更接近精灵而不是人类。”

“不让他做纯粹的人类是你我的错吗?”格洛芬德尔轻声叹了口气,继续环顾了四周,“另外宾客中还有别的缺席者……幽暗密林瑟兰迪尔的儿子也许是想躲开孤山的矮人吧?”

“凡事别看表面,格洛芬德尔。”埃尔隆背过身去。

埃尔隆天生具有一种模仿其祖先的才能。格洛芬德尔忍不住想。经管在他自己来说其实完全是无意识的。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贡多林白色的城墙之上,伊缀尔·凯勒布琳朵也跟他说过同样意味深长的话。

“凡事别看表面,格洛芬德尔。凡事别看表面。”

贡多林,贡多林……不论跋涉过多少无边无际、严酷冷峻的雪山,跨越过多少荒芜坎坷、鸟无人烟的平原,中州大地之上再不会有另一处伤痕,比它更为深邃。

格洛芬德尔低下头看弗罗多的脸色,由于高兴和兴奋,哈比人并未显露疲态,但精灵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其实已经累了,他身上也有一种看不见却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痛,也许到末了不得不和精灵一样,学会用“西方”两字来聊以安慰。

哈比人口中的“神行客”终于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当事人的注意,而他仿佛也不急着跳到他们的视野中去,只选择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人家叫他。格洛芬德尔从他身边走过去,轻声嘱咐他不要让哈比人太兴奋而忘记了休息的时间。

再一次告别少女雅瑞恩的热情,面对猎手提里昂的凝视,格洛芬德尔试图忘记白天的许多萦绕在脑海里的思绪。他默默向埃斯特尔遇见阿尔温的地方走去,初秋的落叶在他靴子下沙沙响,忍不住得弯腰拾起了一些,心不在焉地在手心里把玩。

“格洛芬德尔大人,是您吗?”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没去参加宴会呢?”他反问。

“我本来是想去找您,不过既然您已经来了,我就不用去了。”莱戈拉斯说。

“找我有事吗?”

莱戈拉斯依然穿着前日那件银白蓝色的衬衣,但他挽起了长长的袖子,分明方才曾经把手臂伸入瀑布边上的溪水中。他脚边飘着两三只树叶叠成的小船,格洛芬德尔认得那种折叠方法,还是他曾经手把手教过双生子、阿尔温还有埃斯特尔的。

于是他想起弗罗多说他在林中遇见过的那些精灵,不知从哪里来,却只有一个目的地。

“阿拉贡坚持要等到明天的会议上才肯告诉我实情,不过我已经有些猜到了。”莱戈拉斯说,“我想,您这两天一定在与埃尔隆大人商议。”

“不瞒你说,的确是这样。”格洛芬德尔说,“所以我很高兴你这时候能够到这儿来,代表你父亲、代表幽暗密林来参与这事。”

“本来幽暗密林很少管这些事情,”莱戈拉斯说,“不过我……”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格洛芬德尔接口,一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顺手拿起溪水中的小船。

“据我所知……您,您跟‘他们’也并不太一样。”莱戈拉斯下定决心似的说。

格洛芬德尔的视线从树叶小船上移开,开始仔细注视眼前那个年轻的精灵。一时间仿佛突然背离了这个时空。莱戈拉斯静静地坐着,一语不发,精灵之间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陷入回忆,对他们来说是件敏锐的事情。

“这船遇上瀑布急流会怎样?”格洛芬德尔问。

莱戈拉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他看着格洛芬德尔灵巧的手指飞快折叠着树叶。

“因为精心营造了一个安全世界,因为习惯了不让珍爱之物遭遇风险,因为这样与那样的理由……”格洛芬德尔说,“虽然人人都知道树叶做的船经不起风浪,但是只要它还在,风浪来临时,你总有坐着逃生的可能。这并不是英雄的传奇,只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

莱戈拉斯仔细地审视格洛芬德尔的脸。好久好久才调离目光。

“在幽暗密林,有一种树会在所有的绿叶凋零之后还能抽出新叶,”他说,“我们叫它‘绿玉髓’注*。”

格洛芬德尔微笑。

“在贡多林,有一个精灵在整座城池倒塌之后还能找到生路,我们叫他Laiqalassë。注#”

 

注* 见FOTR第十三章many meetings, 阿拉贡曾经坚持比尔博在歌颂爱兰迪尔的长诗中使用“绿玉髓”一词

注#Laiqalassë是昆雅语的Legolas

 

6

黄花青塚,

唯有风中葬英雄。

——Manwë,风之神

 

格洛芬德尔并不是第一次用昆雅语念出这个名字。他还记得初见那个精灵时的情形。

那时他们刚刚穿越海卡拉瑟冰川没有多久,整个芬国吩家族在史书所记载的范围内即便不能算作最痛苦,却肯定是最狼狈的时候。

格洛芬德尔数不清自己一共有多少次失脚滑下不够坚固的冰层,又有多少次睡下去就没打算活着醒来,但是维拉好像并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去死。

他至少被埃克西里昂救过四十次(但是他也常常反过来救他),似乎小孩子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特别容易失脚踩空。不过他和埃克西里昂配合的很默契:一个打着瞌睡,另一个就会保持警觉。这是图刚大人教他们的方法。他说这样的环境之下,即使小精灵也得学会自救。两个两个互相照顾着,总比独自行走要好很多。大家都很冷,很饿,很艰苦,然而作为我王芬威的子嗣,我们身上流着的鲜血教会我们绝不轻言放弃。

他说这话时是含着眼泪的,格洛芬德尔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见梵雅语的摇篮曲了,那歌声总让他想念起自己的母亲。但是自从图刚大人有一日忽然跳下冰川去救人,却只救起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伊缀尔以后,格洛芬就再也没有听见过那歌声了。

他们终于登上大陆的那一天,芬国吩大人撑起一面旗帜,让人吹响了号角。他说我们既然已经从诅咒里活下来,从冰川里活下来,中土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向前。

他话音刚落之时,月亮第一次在中土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衣衫破陋的诺多族子民都不禁热泪盈眶。他们后来见到Vása(注)时也同样唏嘘,但这一次,他们仅仅为骄傲而哭。

随着他们继续前行,渐渐会在路上遇到一些中土的精灵。他们向那些精灵打听行路的方向,但是大多数精灵说的话他们都听不懂,只有偶尔交上好运遇到埃卢·庭葛的手下时才有例外。然而无论语言通不通,他们总会得到些帮助。中土的精灵看起来很质朴,也很好心,他们会毫无保留地把食物、衣物还有马匹送给流亡者。

那一天,格洛芬德尔和埃克西里昂一起坐在马上,中间还抱着更小的、没有办法自己骑马的伊缀尔,三个身体不舒服地挤在一起,却还是因为赶路太累而昏昏欲睡。突然有个中土的精灵靠近了他们的队伍,靠近小孩子们坐的马。他背上背着一把奇怪的长弓,微微抬着头,不声不响地走过来。他身上没有盔甲,只有一件黑褐色呢料和鹿皮做成的旅行装,看起来就是一件打猎时穿的轻便衣服。

“站住,报上名来。”负责保护小孩子们的护卫官即使盔甲破损,刀剑生锈,也还是维持着诺多族的骄傲。

“我叫……莱戈拉斯。”那个银白头发、绿眼睛的精灵开口时虽然带着非常奇怪的口音,但确确实实说了昆雅语。

格洛芬德尔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着站在马边上的那个精灵。就像他看到埃克西里昂的第一眼就看见他脸上的伤疤一样,他很快把目光落到对方那对眼睛上。

那是锐目莱戈拉斯第一次为图刚带路。据他自己后来说,当时他正为初生几日的太阳着迷,老远看见格洛芬的金发在太阳底下反着光,便追随着那光亮而来。站在马下给睡觉睡得不知不觉的小精灵递过去一枚味道有些许苦涩的路边野果。

对于莱戈拉斯的来历,图刚并没有多问。难得遇上懂得昆雅又自愿做向导的精灵,就像大多数初涉中土的诺多一样,他们对此地的精灵从来不疑有他。倒是流亡者之中费纳芬家的子女对他比较感兴趣,他们向他打听明霓国斯,但他回答说自己并不住在那里。

或许,生在中土的精灵和提里安的居民比起来都单纯得叫人一目了然。可锐目莱戈拉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例外。

格洛芬德尔还记得,就在流亡队伍遵照芬国吩大人之命向南进发没有几天之后,他们真的遇到了多瑞亚斯派来的卫队。他当时光知道好奇打量人家简单的猎装,但是埃克西里昂却显然比他更懂得观察。

“那些精灵身上配的弓箭,和那个给你酸果子吃的莱戈拉斯身上挂的,好像是同一种工艺。”他一边饥肠辘辘地啃着美丽安王后好心好意为他们捎来的食物,一边这样评论。

流亡诺多第一次分道而行。多瑞亚斯的精灵队伍带走了费纳芬大人的子女,唯有芬罗德留了下来,跟堂兄和好友芬巩、图刚一起同甘共苦。

那些日子里,去向大约是他们讨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对此族人中的意见各不相同。芬国吩大人打算去追寻他兄长、曾经把他们丢弃的费诺殿下足迹的意图遭到太多人反对,图刚也是其中之一,而芬罗德与他在提里安时就很谈得来,此刻意见更为一致:

“来中土一为战斗;二为建立广袤家园,两者都未必要依仗费诺。”

在王族精灵们唇枪舌战、难以取舍的那段时间里,格洛芬德尔和埃克西里昂倒并不以为意。他们遵照嘱咐把少有的平静日子用来习武读书。米斯林河的南岸,隔着一江之遥,图刚从提里安带来的孤儿们已经开始在辛达精灵的领地上学习他们的语言和中土的地理风貌。

孩子们学起舌来总是特别快,而格洛芬德尔这方面好像还天赋异禀。区区几个月的功夫,他已经能跟辛达小精灵吵架,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在莱戈拉斯给他递果子的时候问清楚那些果子的名称和味道。

“苦的。不要不要!”他会不耐烦地挥挥手,用字正腔圆的辛达语拒绝那个不声不响的银发精灵。那个时候,没有哪个提里安城曾经的居民吃得惯中土生长的瓜果,因为中土的泥土好像不是才被战火烧过,就是被荒芜弃置了很久。

格洛芬德尔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是居无定所、动荡不安的。他们后来从米斯林河迁往内佛瑞斯特时,格洛芬德尔才终于到了上战场的年纪。他和埃克西里昂参加了图刚大人编制的巡逻队,专门负责凡雅玛王城的守卫。

但图刚大人的心似乎并不在此处。他与芬罗德一样,来中土是为了建造自己理想中的城池。太阳纪元年的时候,他就曾望着Rána(注)亲口对格洛芬这么说;然而这梦想直到太阳五十年才略具雏形,到一百十六年才真正成就。

这是格洛芬德尔到中州以后经历的第三次全族迁徙,也是最大的一次。诺多族人依旧如此兴致勃勃。

“从贡多林来的精灵说,竣工以后的城池如提里安一般壮丽。”他炫耀地坐在凡雅玛郊外的一棵树下,对没见过世面的莱戈拉斯不停吹嘘白色之城的美丽,只是绝口不提双圣树。

“要果真如此,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莱戈拉斯静静地问。

“想要战斗,就得扎营在有敌人的地方。”回话的是埃克西里昂。

然而贡多林并不是战场,更不是军营。自从梅斯罗斯被芬巩从安戈洛坠姆的峭壁上解救下来,自从芬国吩大人做了诺多最高君王以后,图刚最主要的任务就变成了营建城池。一百十六年完成的只是城墙和外壳,它内部的建造从来不曾休止。

正如水神乌欧牟所预言的那样,图刚太过于狂热地眷恋自己所创造的城市,太过于执着地保护自己身边的精灵,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并非幸事。

太阳第一纪四百五十六年秋季的一个傍晚,格洛芬德尔正坐在王城之泉边上倾听埃克西里昂新谱写的音乐,一声狂吼突然从天空中直直劈下,埃克西里昂笛声顿止,笛子失手掉入了他钟爱的莹白玉石砌成的喷泉之中。

城主的恸哭声震动了直入天际的白色城墙。格洛芬德尔冲进高塔之时,看见对自己如父亲一般的图刚、诺多族智慧的王子、贡多林威严的城主正披散着一头长发,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拥抱怀里一副染血的白色盔甲。

鹰王索隆多,带来了诺多最高君王的尸体。

辛达语中月亮有个名字叫伊稀尔,意思是银灰。那晚伊稀尔真的把图刚满头乌发都染成了银灰。

吾王芬国吩落葬于贡多林高塔城墙之下,但他的灵魂并不在那里。如大神曼威所说,泥土本为尘埃,战死者,存于风中。

二十年后,贡多林四大家族第一次倾巢出击,赶往西瑞安河畔。格洛芬德尔身边不仅有埃克西里昂和莱戈拉斯,还有一个名叫梅格林的年轻精灵。

那时他想,要死,真的就该选择这种时候。

注解:Vása:诺多给太阳取的名字; Rána: 诺多给月亮取的名字。

希斯隆(Hithlum):诺多精灵到中土最早聚集的地方,靠近冰川,北临贝尔兰

米斯林(Mithrim):辛达族精灵居住的地区。是希斯隆的一部分。米斯林湖是北贝尔兰的水源。费诺儿子的那支诺多族精灵居于北岸,芬国昐的那支居于南岸。

内佛瑞斯特(Nevrast):图刚精灵王国的中心,直至第一纪元初。 

凡雅玛(Vinyamar):内佛瑞斯特的都城(这似乎是内佛瑞斯特唯一的城市)。

纳国斯隆德(Nargothrond):芬罗德的领地

威斯林山脉(EredWethrin)

 

7

千里之行,始于决心。

什么是征途?

未知的路。

——Oromë 狩猎之神

 

林谷已有百年没有举行过这样的会议。

埃尔隆并不比平日更严肃。此刻他站在台上代表瑞文戴尔欢迎不约而同来到这里的巫师、哈比人、人类、矮人、以及同族远客,看起来是十足的东道主。但是谁心里都知道,精灵早已不是中土的主人了。

秋日的瑞文戴尔,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有一种繁华落尽之感。石像上长出的青蔓,碑文中镶嵌的尘土,还有埃尔隆的嗓音里那种掩饰不去的……连格洛芬德尔这种语言天才也形容不来的,沉重。

中土啊中土,这一回,是我们太老了。

格洛芬德尔的目光落到自己的人类学生身上。他以杜内丹游侠的身份、坐得离开刚多来的使者远远的,眼神也不与那个摄政王之子交汇。他应该并非没见过这个孩子,如果格洛芬德尔的计算没有错,波罗米尔是在阿拉贡离开刚多之前出生的。

埃斯特尔,我亲爱的学生,你脸上总是有着不符合自己年龄的忧愁。不让你做纯粹的人类,是我和埃尔隆的错,但不是中州世界的错,这一点你从小就明白。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切对你未免不公。你看,我的道路是我自己选的,你却毫无这样的机会。然而昨日,你对我说你准备好了,眼里的光芒如当年承继纳西尔圣剑时一般明亮,即使在六十多年见过沧桑绝望之后,也没有改变。

他开始说话了,嗓音就像埃尔隆一样深沉,他在交代自己寻找咕噜的过程。平静而缓和,好像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然而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曾经为此几度深入魔多的岩浆沼泽,承受连精灵都受不住的劳累和辛苦。若不是决心,若不是这与中州共命运的誓言,有哪一个生命不过百年的凡人能够通过这样的考验。

突然之间,犹如电光一闪,格洛芬德尔只感到身侧有一道目光不容忽略,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在座位上皱紧了眉头,好像突然顿悟了什么。

这么说来,你终于知道了。格洛芬德尔寻思。“绿叶”莱戈拉斯,看来你免不了要介入这场变故。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此时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与你同名的那个精灵。同样的一种探索,一种关切,一种求知,一种与平静外表极其不相称的热情。

倘若我的眼睛没有骗我,我几乎要说,绿叶莱戈拉斯,你看起来真好像生错了年代。

“我原先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莱戈拉斯等阿拉贡话音落下之时,严肃地开了口。“看来我应该报告一些情况。”

他开始诉说咕噜逃跑的经过。他的叙述立刻引起了人类、精灵还有巫师的警觉。

“没想到幽暗密林的精灵会辜负重托。”阿拉贡皱着眉,公事公办地责备了一句。在会议上,谁也看不出他俩是交情很好的朋友。只有了解埃斯特尔像自己孩子一般的金发精灵知道,阿拉贡有一半是在责备自己对好友隐瞒了重要情报。矛盾是人类常有的情感,一方面他要遵守对甘道夫的承诺,一方面他又想对朋友开诚布公。

矛盾和犹豫。

人类是多变的。格洛芬德尔初次认识到这一点,就是在四百七十二年的仲夏,那场最为悲壮的贝尔兰第五次战役,后来被称作尼南斯·阿农迪亚。不过区区六日而已。第四日的黎明,哈丽丝的人民全军覆没;第五日的夜晚,乌番格的儿子叛乱倒戈;第六日的日落,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挡住了图刚身后的大军。

他说:“你去吧,我的大人。只要你活着,埃尔达就会有希望;只要贡多林还站着,魔苟斯就知道什么是恐惧!”

人类多变,所以他们所创造的惊讶,远远比精灵多得多。

说话人的声音又变了。这让格洛芬德尔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波罗米尔站了起来,提到他的国家和他们的战斗。他的话绝不会没有用心的听众——尽管他此时丝毫没有留意对面那位黑发灰眸的北方游侠,对方的目光却在年轻的刚多队长所描述的“东方一片晦暗,雷声阵阵;唯有西方尚存微光。”的梦境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种眷恋和温柔,一如所有思乡的凡人。

“我不是来请求援助的。”波罗米尔说,“我来此,只为一个解答。”

时候到了。格洛芬德尔心中一紧。他说过,他准备好了。

阿拉贡庄严地站了起来。但是出乎金发精灵的意料,他脸上并无骄傲,反而是眼中有些湿润。

在他之前有过太多人类英王,在他之后也还会有很多。但中土世界只有一个埃斯特尔。只有一个,活在平凡的躯体里、笼罩在沉痛历史中、却从不忘记心生怜悯的医者;只有一个,走在人类身边、背负着精灵的希望,却仅仅以必死者的光芒照亮前程的明灯。

他跟我多么不同。格洛芬德尔想。他从不害怕自己不能死在战场上,因为对他而言征途就是战场。

 

8.

再浓烈的爱也好,再强大的恨也好,

全然源自对一个人的思念……

倘若有一日能将它放下,

那么你就随风起舞吧,我的孩子。

——Nienna,悲悯之神 

 

太阳第一纪四百七十二年夏,贡多林一万骑兵参加了这场酝酿已久的反攻战。格洛芬德尔三百余年以来第一次出城。虽然图刚的军队在城内从不放松操练,但他们毕竟缺乏实战。

西线的战事向来并不顺利。魔苟斯的主力总是对着诺多王族,无怪乎偌大的西瑞安河流域(注)只有埃卢·庭葛一个精灵尝过打胜仗的喜悦。然而这位辛达宗王自从听闻天鹅港的血亲屠杀后就已然与诺多决裂,更不用提近年露西安·提奴维儿的遭遇更让他赌咒发誓绝不派一兵一卒给费诺的儿子。

因此,当格洛芬德尔一行在路上看见全副武装的梅贝隆与毕烈格·库萨里安时,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对方。

“我们不想留在后方,但我们只是以个人的名义参战。”毕烈格说,“既然贡多林是隐蔽之城,不属于希斯隆的任何编制,那么不知图刚大人是否介意我们同行。”

“欢迎之至。”图刚回答道,“有‘强弓’助阵,我们如虎添翼。”

然而梅贝隆在一眼望见队伍中的莱戈拉斯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想要张嘴说什么,毕烈格那只没有握着贝尔斯隆丁的手立刻拉了他一把。

“我早听说过库萨里安的名字。”格洛芬德尔悄悄对埃克西里昂说,“同样侍奉一个精灵王,他却这样自有自在。人总说他‘不听从于任何差遣’。”

埃克西里昂耸耸肩,“我也跟你一样羡慕他。只是你说,战士与猎手有何不同?格洛芬德尔。”

在贡多林,格洛芬德尔是出名的口若悬河,就像埃克西里昂是出名的沉默寡言。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埃克西里昂开口,就往往搞得金发精灵哑口无言,咬牙切齿。

“他的忠诚,不只是给君王而已。”莱戈拉斯插嘴,“辛达精灵与你们诺多是不同的。”

“这么说来,莫非你认识他?”埃克西里昂淡淡地问。

莱戈拉斯没有搭腔。前面队伍中有人说看见火光,他就策马赶快了几步。由于目力好,他常常承担探路的职责。

“难道是多索尼安的烽火已经点起来了?”格洛芬德尔焦急地问。

“不要乱动,维持队形!”埃克西里昂对稍有骚动的队伍下命令。威斯林山的坡路很难行,山中也不够开阔。

过了一会儿,莱戈拉斯骑马跑了回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精灵,臂膀上绑着蓝底花纹的一角旗帜。“殿下,芬巩大人的部队就在前方。”

芬巩全然不知弟弟会来。见到他来,也不显得很惊奇。父亲的战死是兄弟俩无法谈论的话题,但对这,言语也已多余。复仇是图刚走出贡多林的最大理由,至于芬巩,除去诺多君王的职责之外,他还要代替梅斯罗斯那只被斩断的右手。

“我把爱仁尼安(注)留在纳国斯隆德了。”芬巩很平静地对图刚说,“假如我今日有去无回,你也不要把他带去贡多林。”

“为什么?”图刚不解。

“我不想让维拉的诅咒继续在他身上。”芬巩说,“他是在中土出世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勇者’芬巩,你今天怎么说这样泄气的话?”图刚说。

“这些,我只说给你听而已。”芬巩笑了一笑。“图刚,来中土你后悔么?”

“我不。”图刚说,“虽然我原不像你们那样,天生是征战四方的。”

“但有你在此我很放心。”芬巩说,“有你在,我今天可以想冲多远就冲多远。”

图刚默默无语。

“谢谢你来。”过了一会,芬巩又说。

原本以为这对兄弟见面会有一番豪情壮志的格洛芬德尔听到这些话,只觉得一股惆怅有心底而生。曾几何时,提里安城里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已经渐渐被磨去了,然而芬威的子嗣依旧是不屈的,就像烈焰的魂魄永不熄灭。

西军依旧在等东方的烽火,一日一夜就这样慢慢的过去。莱戈拉斯被派去多索尼安方向探查,图刚让梅格林代替他负责警戒。夜色一点一点加深,不安与焦急也一点一点加剧。

“这是怎么回事?说好天黑之前就要进攻的。难道梅斯罗斯殿下出了事?”许多精灵失去了耐心。

就连一向不喜欢操之过急的埃克西里昂看来也很担忧。魔苟斯的动向不明,虽然战前梅斯罗斯曾做过不少打探,但安格班的兵力一直都没有被摸透过。

可是天不亮的时候,事实证明安格班比埃克西里昂猜想的还要狡猾。梅格林派手下向驻军发出警告,说附近发现敌人的踪迹,不像是流窜而来的乱兵,分明是冲着西军来的。

“迎战。”格洛芬德尔立刻提议,“送上门来的,哪有不打之理。”

“迎战。”埃克西里昂也说,“否则夜长梦多。”

“不能莽撞。”加入了芬巩军队的人类胡林说,“西军是伏击主力,万一暴露,就是去夹攻的机会,正因为对方实力不明,我们也应当保存实力。”

“格温多,你带先锋部队密切注意敌人举动。”芬巩决定采取中间举措,“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击。”

格洛芬德尔后来坐在维林诺的海边,一边吹着海风,一边把第五战役中发生的种种讲给欧络因听的时候,他问这位好友和次级神,如果芬巩当日派的是另外一个先锋队长,整个中州第一纪的历史会不会就此改写。

他得到的回答可想而知。因果不论,世事无常,区区一个精灵,焉能改变大局。

芬巩已经想得够周到了。他不派血气方刚的希斯隆部署,不派缺乏实战和定力的贡多林队长,而是派了一个同样来自不死之地、却在芬罗德循循善诱下养成儒雅性格的纳国斯隆德将领。

格洛芬德尔想,如果那日换成他坐在马上看自己兄弟被人砍断双手、挖去双眼,不知会怎样。虽然在中土本无至亲,但将近五百年的岁月,贡多林的兄弟就一如手足,如果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他面前被这样凌辱,他何止会冲到敌营,他可能一直冲到曼多斯跟前去。

“那是不同的。”他这么对当日的欧络因、后来的灰袍巫师说,“战场上你也可能死很多兄弟,但是要你这么干干坐着,这么眼睁睁看他们死——那真的是不同的。”

尽管战事一度占了上风,在芬巩一声声“光明终于来了!”的鼓动之中,好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么激情的嗓音喊着昆雅语的王族亲兵奋起直追,跟在格温多的先锋队之后直往安格班而去。但是他们冲的太快,整个队伍很快就被冲开了。

格洛芬德尔一时找不见埃克西里昂在哪里,但他身边还有梅格林和毕烈格。梅格林打起仗来非常狠,出手也快,手里的黑剑一刻也不闲着。

“好剑。”身处腥风血雨依然泰然自若的多瑞亚斯边境队长居然还有闲情发出感叹。

梅格林乌黑的瞳眸里有种冷漠的光。格洛芬德尔知道这把剑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但他并不知道安格威瑞尔本不是一把,而是一双。且它的另一半与当日对它赞叹的那个精灵就这么结下了宿命的渊源。

仲夏的第五日,雅纳正当空,梅斯罗斯的人马终于到了。格洛芬德尔听见号角的时候,已经奋战了半日,他的盔甲上沾满血,但他杀得很痛快,哪怕是肩膀上受了点伤也并不在乎。

希斯隆的队伍显然是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梅格洛尔的徽号还不见踪影。格洛芬德尔皱着眉头想。

“格洛芬德尔……格洛芬德尔队长!”有个骑马的精灵老远叫唤。

格洛芬德尔看见他马上带着另一个精灵。看起来好像受了伤的样子。

 “格洛芬德尔队长!”精灵一边叫,一边向他骑过来,“前方有消息带来!”

但是格洛芬并不等他过来,自己就策马冲了过去。

“莱戈拉斯!”他伸手把马上的另一个精灵整个拖到自己坐骑上。

“格洛芬德尔。”银发精灵受伤后有些虚脱,但神志很清醒。“大军中埋伏了。安格班派出了龙和炎魔。”

“知道了。”格洛芬德尔说,“我马上去通知埃克西里昂,我们一起去保护图刚大人。”

“我从多索尼安得到消息,希斯隆的队伍被拖延了。其中有叛军。我不清楚是谁叛逆了,但是大军现在会合不了。图刚……大人和芬巩大人是……孤立无援的。”

“我知道了。”格洛芬德尔咬了咬牙,“你别说话,在我马上休息一会。”他说着撕下自己战袍的下摆,扯成一条一条,把莱戈拉斯绑在自己背后。

“格洛芬德尔——是吧。”毕烈格·库萨里安开口说,“你现在这样背着他,一定会拖累你和你的马,不如把这个精灵交给我,我以辛达精灵的名义担保,一定会好好治疗他。”

“谢谢你,但莱戈拉斯是贡多林的精灵,我不把他交给任何人。”格洛芬德尔说。

毕烈格挑了挑眉毛,没有坚持。

于是格洛芬德尔就这么带着莱戈拉斯跑,一路上敌军肆虐,乱刀飞箭。他手臂上被砍了好几下,脸上的皮肤也被划破,但是莱戈拉斯在他臂膀保护下没有再受伤。

“格洛芬。”莱戈拉斯在他们骑过一处低矮山坡的时候开口了。

“嗯?”金发精灵微微回头。

“为什么不把我交给强弓?”

“还用问吗,你要愿意跟他去,昨天就不会不认他。”格洛芬德尔说。

“你……你知道?”莱戈拉斯轻声吸气,“我怀疑埃克西里昂有点知道,但是,你……”

“废话。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我跟埃克西里昂是谁比较聪敏吗?”格洛芬气鼓鼓地说。

莱戈拉斯有一会儿不做声。他们骑得越发快了。前面的战场一片狼藉,人类,精灵,矮人的尸体随处可见。

“就快到了,莱戈拉斯。”格洛芬德尔担心静默无声的辛达精灵,忍不住跟他不停说话。

“那不是,我的真名。”莱戈拉斯轻轻说。

“我知道。”格洛芬德尔说。

“我说我叫莱戈拉斯,因为那日有一片绿叶落在你金发间,我正盯着它看。”

“我知道。”格洛芬德尔又说。

“撒谎。”莱戈拉斯轻轻笑,“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知道,”格洛芬德尔说,“我知道你不叫绿叶,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嗯。”莱戈拉斯在他身后赞同道,“没有关系。倘若我们今日都如愿死在战场上,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注解1:西瑞安河:贝尔兰的主要河流。发源于希斯隆(诺多王族居住地),东面则是多瑞亚斯(庭格王国度)。它也是贡多林军队在泪雨之战中的主战场。

注解2:爱仁尼安,吉尔加拉德的本名。

 

9.

你的路有多长,我的手就有多忙。

但生命远非单由一双手织就,

就像我手中的丝线总是交错不休。

——Vairë,命运之神

 

锻造,不仅仅只是修整一件武器,而是在试图把破损的历史片片复原。

格洛芬德尔站在火炉边上看着明亮的火星劈啪啪地扑腾,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纳西尔的碎片在闪闪发光,而埃斯特尔——不,阿拉桑之子阿拉贡站在金发精灵身边,看见这个笑容,忍不住开了口。

“您就是这样。格洛芬德尔老师,您就是喜欢莫名其妙地笑。”

“我亲爱的孩子,你的原话难道不是‘格洛分德尔老师,您就是喜欢傻笑’吗?想说什么就直接一点,不要学精灵那样。一点都不适合你这满脸的胡子渣。”格洛芬德尔不客气地说。

阿拉贡的笑容深了,好多年没看到他这样笑了。格洛芬德尔从没告诉过他自己有多喜欢他的容貌。少年的时候,他的脸庞和精灵几乎没有两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下巴颏略显方正的线条。但他的眉眼继承自杜内丹美女吉尔蕾恩,额头和颧骨依稀保留着奴美诺尔人伊兰迪尔分明的轮廓,显得聪明却有点自我;到了四十多岁,格洛芬德尔第一次在学生阔别伊姆拉催多年后的一次轮番战中与他偶遇,着实吃了一惊。这个从前干干净净的“精灵的孩子”竟然学着他的人类同伴留起了络腮胡子,摸起来硬硬地扎手。那有点刚毅的下巴被这么遮掩了起来,倒让脸部其他部位线条更为柔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艰辛的旅途,他的一对眼睛比原来深陷了一些,目光也不像年轻时那么爱闪动;但是却又深邃了好多,历练了好多。倘若他嘴角能够带上一个成熟的、含蓄的笑,隐藏在乌黑的胡子里面,半遮半掩,整张脸的生动和英俊就更难以描绘。四十岁的杜内丹人,大约是他们最具魅力的年龄,无怪乎阿尔温·昂多米尔不会拒绝那样一个他。人类相貌里面的朝气融合精灵气质里的淡定,任何精灵都无法抵御。

“我的誓言已经给出了。”人类说。

“好像是这样没错。”格洛芬德尔说,“现在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会有精灵的代表随我们一起去吧。”他说。

“以埃尔隆的脾气,会。”金发精灵简洁明了的说。

“会派您吧。”

金发精灵只是笑了笑,不作答。精灵工匠执起纳西尔,第一次敲击了下去。

当!当当!清脆响亮,火星四溅。

明亮而轻盈,在空气中飘起来,落入乌黑的泥土,再度跳跃了几下,终于熄灭在瑞文戴尔的空气里。

我亲爱的孩子,你需要一双锐利的眼睛,不需要我这张爱唠叨的嘴;你需要一个同辈的朋友,不需要一个老师在你跟前指手画脚;你需要纯洁的信念,不需要几世纪的沧桑。

“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阿拉贡小心翼翼地说,“当然,不是说我不愿意同您一起去。”

“真的?”金发精灵转过头来对他眨眨眼睛。

“我跟他一起旅行,时间很长了。”人类表情非常认真,“自从我四十年前在幽暗密林边境上意外遇见他以后,我们常常相约穿过人类的城镇和乡村,与半兽人在荒野中战斗。”

“你以前为什么从没有跟我提过,说你认得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王子?”格洛芬德尔问。

“我没想到你会对他感兴趣。”

这我能明白。即使你在十岁时用功读过昆雅语历史书末尾沉甸甸的附录,又怎么会记得末章末节唯一一次提到的一个简短的名字,一笔对匿名者欲盖弥彰的修饰,一片重建后的大陆也不能被填补的裂痕?没有精灵愿意详细记录贡多林,我也将永远对此守口如瓶。

精灵工匠挥了一挥手中的纳西尔的碎片,一道奇怪的光芒晃住了格洛芬德尔的眼睛。蓝山矮人塔尔查手中出过无数件载入中土历史的武器:割下魔苟斯王冠上那枚宝钻的安格瑞斯特宝刀、图林·图伦巴的多尔露明龙盔、还有这把散发日月光辉的纳西尔圣剑。

这些东西与精灵一样,历经几个世纪,还要不停寻求归宿。真是固执得可以。

当,当当!

每一次敲打都在慢慢溶解和修复。每一个音符都在他心底激起一阵扰乱,让他目光逐渐游离……锻造,并不仅仅只是修复一把剑而已。命运的丝线总是织不到尽头,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完他想做的事情。这跟承诺无关。

当,当当!

格洛芬德尔,小心时间,小心你的记忆。.

当,当当!

格洛芬德尔,莱戈拉斯已经带着爱兰迪尔离开。爱仁尼安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去找他。答应我,你一定要去找他。

好像我那根丝线才从一团乱麻里抽了出来,就又忙不迭钻进另外一丛。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埃斯特尔。真奇怪,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我才终于明白过来?回忆能有什么用?如果其目的只是为了悲伤。埃尔隆大人,我不是真的要在这里做什么,更不是在等待某一天的到来。承诺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我回来,那是因为维拉和智者们能用慧眼记录一切,我却不能。所以我只有回来,我只有回来才能看见。

“老师,您在听我说话吗?”从人类烟斗里冉冉上升的白烟,不知不觉夹杂在了圣剑的火星之中。

“你自己才没听我说话呢,我的孩子。我叫你有话要直说,不要学精灵那样。”

阿拉贡这回笑出声来了,笑完了清了清喉咙。

“老师,请您推荐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加入魔戒远征队。”

 

10.

省下你的辩解,忘掉你的诡计。

因为我跟你一样赤手空拳。

——Tulkas ,战神

 

尽管莱戈拉斯曾经断定他和格洛芬德尔都不会活着离开泪雨之战的战场,不过他错了。

泪雨之战结束在仲夏的第六日。芬巩,这诺多王子中的战神最终倒下了。他被两只炎魔夹击,它们几乎把他的身体击得碎裂,他的银蓝色旗帜被扔在地上,被他身上所流出的鲜血浸透。死去的人类、精灵、矮人被魔苟斯的手下堆成了一座高山。这以后的八十年,中土的自由种族再没有反击的能力。但纳国斯隆德还在,多瑞亚斯还在,由于哈多家族的牺牲,贡多林也还在。

在那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每一个精灵心里都暗许了誓言,即使各自不同。毕烈格·库萨里安最后往人类胡林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只手放在左侧的胸前,微微颔首。那是辛达精灵的一种表达敬意的方式

梅贝隆受了点伤,不太严重。他们依旧在相遇的地方跟贡多林的军队告别。库萨里安临走前递给格洛芬德尔一个瓶子,说那是艾弗林的泉水,纳国斯隆德的精灵医者给的。虽然他没有说这是给谁的,但格洛芬德尔心里很明白。 

贡多林残存的部队回到城中,一万精兵中回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更不用提希斯隆大军根本一人未归。整座白城被一片肃穆和悲痛笼罩。

莱戈拉斯昏睡了三天。格洛芬德尔一直守在他身边。拥有治愈魔力的泉水似乎对银发精灵发挥了奇异的催眠作用,但他确实在恢复。他身边的病床上躺的是梅格林,相反地总是非常清醒,死死地瞪着一双眼睛,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陷入对战场的回想 

图刚来看过梅格林好几次。有时默默不语,有时轻轻抚摸他的黑发。

“我的好孩子,”图刚心痛地说,“我不该让你上战场,你还太年轻。”

“不,大人。”梅格林说,“我感谢您带我去。我誓死要与您一起。”

图刚看来已心力憔悴。

“格洛芬德尔,”等梅格林好容易睡下,图刚喃喃地对坐在一边的格洛芬德尔说,“有时候我想,幸好伊缀尔是个女孩子。”

格洛芬德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格洛芬德尔,”图刚又说,“你和埃克西里昂当年都反对我派人去巴拉尔岛,说那是白费力气。可是时间越久,我就变得越来越相信维拉的诅咒。你说,我是不是变懦弱了?我是不是——越来越不像个诺多了?”

“您永远是我的父亲。”格洛芬德尔轻轻地说。

“要是我伯父费诺还活着,看见我这样子,会说什么?”图刚苦笑,“‘懦夫才会躲在这座城里’他会说,‘懦夫才会想依靠维拉的仁慈’。”

“您做这些,因为您不仅仅只是个诺多精灵,图刚大人。”格洛芬德尔说,“您还是贡多林之父,是中土精灵最后的希望。”

至于图刚有没有被格洛芬德而说服就没有人知道了。格洛芬德尔后来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说服自己。那个时候,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他们都还活着,还不用到曼多斯面前去忏悔诺多的叛逆和罪责。有这点就够了。

莱戈拉斯在夜色快消退时恢复了清醒。他才动了一动,格洛芬德尔就把一小杯泉水递到他嘴边。

“艾弗林的泉水,”莱戈拉斯迷迷糊糊地说,“这不是贡多林的药。”

格洛芬德尔微笑了一下,取出了毕烈格·库萨里安留的一张小字条。那是下战场时匆匆写的,粘在装泉水的瓶子底下,格洛芬德尔当时就发现了。

“你念给我听吧。”莱戈拉斯说,“我的眼睛现在看不清东西。”

格洛芬德尔犹豫了一下

“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莱戈拉斯说。

格洛芬德尔展开那张小字条,由于匆忙,字迹非常潦草,也很简短。仅仅只有一行字而已。

“如果你活下来,回去找欧瑞费尔。他很想你。”

念完了,格洛芬德尔低头看着银发的辛达精灵。对方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但那对绿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就像此刻他铺散在枕上头发一样,泛着苍白的光,看似不动,又仿佛在不停颤抖。

“欧瑞费尔是谁?”格洛芬德尔问。

“我的弟弟。”莱戈拉斯说。“他在多瑞亚斯。”

“哦。”金发精灵只是应了一声,马上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格洛芬。”

“嗯?”金发精灵跪坐在辛达精灵床边。

“我听见你跟图刚大人的对话了。”莱戈拉斯的目光慢慢地落在格洛芬德尔脸上,“关于维拉的诅咒。”

“嗯。”

“你也相信吗?”银发精灵问。

“我不知道。”金发精灵实话实说,“从前不信。现在,我不知道。”

“我没听过什么维拉的诅咒。”银发精灵说,“但你们诺多在中土做的事,并不仅仅只是在兑现什么诅咒。”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格洛芬德尔望着莱戈拉斯。

“我从不擅于安慰别人。”莱戈拉斯说,“我只知道我出生在中土,也会死在中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度过大河东岸,更不用说维林诺的光辉,那只有在梦里才能沐浴。但是我遇到了你们。我遇到你们,即使只能身处隐密之城,却依旧看见了一片梦里都没有见过的天地——我不是指这片城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格洛芬?”

格洛芬德尔生出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图刚方才那些话的用意。

幸好伊缀尔只是个女孩,幸好莱戈拉斯只是个辛达。

天亮了以后,他从医院走出去时在门外碰见了埃克西里昂。黑发精灵是在等他。

“你找我有事?”格洛芬德尔以为他想问他有关莱戈拉斯的问题。

但是,黑发精灵简短地说:“格洛芬德尔,我们打一架吧。”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在天鹅港初见时那样,埃克西里昂只有一种表达痛苦的方式。

他们真的打了,赤手空拳的,双方出手都很重。一直打到双双跌倒在地站不起来。

“埃克西里昂,你得学会哭才行。”格洛芬德尔埋怨道。埃克西里昂枕着格洛芬德尔的衣袍一角,笑了。

“等下辈子吧。”他说,“假如维拉让我转世的话。这辈子我誓死要为芬巩报仇。眼泪就不必了。”

 

 

第十章注解: 

1.巴拉尔岛:Isle of Balar 西贝尔兰的入海口。也是西瑞安河的入海口。早在神树纪时,精灵就是从这里去维林诺的。 

2.欧瑞费尔:Oropher,“绿叶”莱戈拉斯之祖父,大绿林开国精灵王。第一章提到过。

 

 

11.

光明来自不懈的虔诚。

足以点亮天际的,其实不过是露珠。

——Varda, 星辰之后

 

精灵的时代结束了,只有中土还在。

埃尔隆什么也没有多问。但长老会议上并非没有精灵提出异议,格洛芬德尔用一句话就做了反驳:拿过去做借口是不明智的,拿未来做借口就更显无知。中土的确没有希望,但不到最后,又怎能断言结果?

中土还在。虽然看来只是暂时的。

图刚说过,诺多王族没落了,但贡多林还在,即使只是暂时的,只要它在一刻,我就为它战斗一刻。

埃尔隆微微侧头看着格洛芬德尔,仿佛突然间理解了他。

“这样很好。”精灵王说,“对中州的眷恋并不是唯一的借口。格洛芬德尔,我觉得这样最好。”

那天晚些时候,当格洛芬德尔去找绿叶莱戈拉斯时,正看见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羽毛笔,感觉颇不自在。而他的游侠朋友居然不知好歹地在他身侧点燃了烟斗。

“阿拉贡。”他忍不住提醒。

人类大概是有点放松过度了。不过他很快知趣地收起了烟袋,站起身。

“你慢慢写,等我回来时,希望你已经写完了。”

但是眼前的事情并不这么顺利,坐在埃尔隆凉亭中的幽暗密林精灵看来一筹莫展。直到格洛芬德尔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动。

“格洛芬德尔大人。”看见瑞文戴尔精灵走近,莱戈拉斯收起了笔。

“你好。”格洛芬德尔对他微笑,“我是来告诉你。埃尔隆大人决定让你参加远征队。”

“我已经知道了。我想是阿拉贡对魔戒的事内疚,所以这回一有消息就来讲给我听了。”年轻精灵说。

“可以理解。”格洛芬德尔说着,瞟了一眼桌上的纸。“你在做什么?”

“我想给我的陛下写一封信,告诉他我要去魔多。”莱戈拉斯说,“可是,对一个爱你的人说你要继续离开他、继续让他担心,真的很难。”

锐目莱戈拉斯也有过相同的担忧,因为他也需要写信给欧瑞费尔。

“那就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吧。我想他能明白的。”格洛芬德尔这么建议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

 

莱戈拉斯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低头提起笔,飞快地沙沙写了起来。他写些什么给瑟兰迪尔,格洛芬德尔不可能猜得到,但就在他低头疾书之时,落叶被一阵风吹起。精灵想,等他们离开的时候,外面应该会是冬天了。

 

******

吾弟欧瑞费尔:

诺多精灵也许正在走向灭亡,而我决意与他们一起。此处不是故乡,但我身陷已久,只能与之同生共死。

或许我起初只是被一种光亮所吸引。你是否还记得,日月初生之时,我们曾经怎样被这炫目的色彩所迷惑。他们从维林诺来,带来的不仅仅是照亮中土的光亮。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辛达王族的叛徒。我知道王上一定非常生气。但我无法拒绝那种光亮。库维因恩的魔力,在这种金黄色魔力之下竟然微不足道。我说过有一日会带你度过大河,去看梅丽安之圈以外的风景;我说过精灵不应该被一条环带所套牢,我的目光更不应该被群山遮挡。我还说过很多这样年少气盛的话。现在是选择忘记还是选择相信,是你的自由。

我把我自己留在此处,请你不要怪我。陛下倘若问起,就说多瑞亚斯的锐目已经不在人世,我只是贡多林的莱戈拉斯。

 

****

 

太阳第三纪三千零一十八年冬,九名成员组成的魔戒远征队已经选定了出行的日子,埃尔隆派出去打探路况的精灵也开始纷纷返回瑞文戴尔。埃拉丹和埃洛赫是最后返回的,他们回来后与父亲密谈了很久,就连格洛芬德尔也不知道谈话的内容。

瑞文戴尔将不会用歌声给远征队送行。埃尔隆说,除了甘道夫、埃斯特尔和莱戈拉斯以外,其他成员可能会因为精灵的歌声而倍感哀伤。但格洛芬德尔认为这非常可惜。没有歌声的离别会是寂寞的。这点他知道。但他又想,莱戈拉斯会为他们唱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前夜,天空里早已看不见星星,格洛芬德尔敲开埃尔隆的书房的门,把那盏前些日子借去的明灯放回原处。

“就这样,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动过你。”格洛芬德尔自言自语地对着灯罩中的火苗说。

埃尔隆从卷案上抬起头,对格洛芬德尔的古怪作为表示费解。金发精灵对他笑了一笑。 

“我亲爱的大师,我知道今晚会是不眠之夜,不过您也不要工作过度了。”他伸手按住桌上的纸稿。“跟我说说埃西铎与魔戒吧,埃尔隆大人。”

“我开会的时候都说过了。”精灵领主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

“我要听您没说起的那些。”

“什么?”

“那些您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人说的。”格洛芬德尔解释,“或者,我应该先给您说说贡多林。”

爱兰迪尔的孩子抬起一双跟他颇为相似的眼睛。“你今晚怎么了,格洛芬德尔。”

“如您看到的,我把灯放回来了。”格洛芬德尔说。

那盏灯在角落里闪烁着微黄的光。

“您从前郑重其事地跟埃斯特尔诉说过埃西铎,”格洛芬德尔说,“因为您知道必须让他了解事实,唯有这样他才能正视自己的弱点,您是对的。正视弱点并不意味着自暴自弃。人类能学会,为什么精灵不能?”

埃尔隆放下手中的笔,盯着渐渐向他俯视过来的格洛芬德尔。“你是不是喝太多酒了,格洛芬德尔。”他的口气变得有些不悦了。

“迈雅不会随意来到中土,”格洛芬德尔继续往下说,“他们都肩负使命。欧络因在这里辗转两千余年不停寻找他的使命,而我却不同,因为我只是个精灵。我请求转世被应允了,如此而已。我并不背负什么,留在此处只是出于自愿。”

埃尔隆的目光深邃。

“我来这儿是辅佐您的。”格洛芬德尔靠近精灵王,轻声说,“这您知道。”

“我知道。”埃尔隆以同样轻的声音回答。

“所以我不想让您重蹈您祖先的覆辙,爱兰迪尔之子。”格洛芬德尔突然伸出一双手,轻柔地扶住了精灵领主的肩膀。

“埃隆,我现在明白了。精灵为什么不再拥有这种罗瑞林的光芒。”格洛芬德尔说,“因为他们经历的太多、隐藏的太多。就总以为自己能够预见未来。但是您和萝林夫人慧眼能看见的那些未来,难道就不会欺骗你们么?”

“不要跟我说未来,格洛芬德尔。精灵没有未来了。”埃隆略微挣扎了一下。

“别动,听我说完。我只说一次而已。”格洛芬德尔说。

埃尔隆领主被远古战士坚定的双手按在了椅子里。

“我知道您害怕失去,就像图刚大人一样。他在海卡拉瑟冰川失去了至爱,又在中州失去父亲、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格洛芬德尔像一个长辈一样用手抚摸了精灵大师的头发,“所以我不忍心去责备他,就象我现在也不忍心责备您。您也失去了很多,埃尔隆大人……”

“别再说了,格洛芬德尔。”埃尔隆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但您是芬威子嗣在中州最后的后裔了,我的大人。”格洛芬德尔说,“叛逆之血到今天还在您身上流着呢。”

埃尔隆吃了一惊,随着他身体的震动,桌上的笔滚落到了地上。

“但是被维拉宽恕又代表了什么?从贡多林的隐蔽开始,我们就已经磨掉了所有叛逆的锐气,可贡多林一样还是毁灭了,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精灵的出卖和背叛,更因为我们自己。”

 

12.

梦想可以造就大地、山脉、甚至生灵。

但即使是在创造者手中得到生命的东西,

也未必受他的支配

——Aulë,大地之神

 

尼南斯·阿农迪亚之后,贡多林的第七道大门就铸成了。由梅格林负责建造的这座大门与白色之城原先拥有的六道门有许多不同之处:它的石雕不再以优美的神树或者矫健的鹰王为主题,其上也没有明灯的装饰。梅格林说他只注重实用、牢固和庄严,而图刚则非常赞同和欣赏他的设计。

当然,这道大门依旧非常宏伟漂亮。高高耸立在两旁的七层高塔,直挺的铁柱和交错的横梁,七七四十九根权杖,中间那高柱顶端围绕在钻石包围中的诺多王冠。

“此门为诺多君王而铸,愿它永世矗立。”大门奠基典礼那日,梅格林宣布。在场的精灵都肃穆无声,图刚含泪点头。

“真的很坚固,我从没见过如此坚固的大门。看上去如同一张铁做的网,把我们都牢牢地网住了。”站在格洛芬德尔身边的莱戈拉斯自言自语地说。

埃克西里昂被指派为第七道大门的看守,因为整个贡多林只有他一人能徒手打开这扇门。但是他驻守在高塔中二十多年,门都从来没有开过一次。好像莱戈拉斯在大门落成那日说的话也成了一句预言,这座钢铁的大门就像一张网一样,让本已封闭的贡多林裹得更加密不透风。

然而,第一纪四百九十五年的一天,这扇门居然为了一个人类而打开。那日埃克西里昂从高塔上向下俯瞰,望见了那人类身上穿着凡雅玛城中取来的盔甲——那是水神乌欧牟的使者。

许多人都说,图刚不听从胡尔之子图尔带来的警告,是因为他刚愎自用。但格洛芬德尔知道这不是事实。如果诺多的君王真是这样傲慢无知、以为白城仅仅靠掩人耳目就能与世长存,他就不会绝望地去灰港造船,看着水手一批又一批出航,有去无回。

“这不是我等待的结果。”他这么对格洛芬德尔说,眼底有着磨灭不去的阴影。

忏悔或祈求都不仅仅是为了叛逆的诺多及其追随者。要他抛下中州而独自离去,他做不到。

“城池可以再重建,臣民也可以再聚首。”格洛芬德尔说,“您何必这样执着?”

“他们说,诺多所创造的一切注定都要毁灭。”图刚说,“这算得上什么原谅,格洛芬德尔?我已几乎把一生都留在了中土。我的父亲和兄长战死在这里,如果我现在离开,是对他们的背叛。”

然而您把您的希望紧紧锁在七道大门之中,臣民中有多少在中土出于忠诚和理想追随您的精灵,他们现在也已经没有了自由。

“不知道欧瑞费尔现在在做些什么,”有一次,莱戈拉斯和格洛芬德尔一起看着星空说,“多瑞亚斯一定不停打仗吧,也许他没空像我一样看星星。格洛芬德尔,尽管你已经跟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还是无法相信。星星怎么可能只是露珠呢?”

格洛芬德尔并没有告诉莱戈拉斯,星星是双圣树的眼泪,它们的存在是因为瓦尔达的悲伤不去。

人类图尔留在了贡多林。他没有选择,因为此处有来无回。如果他父亲和伯父曾经是意外的话,这种意外在以后不会再有了。

然而他的到来所引起的风波并不仅仅只是那个乌欧牟的口信。伊缀尔·凯勒布琳朵从不是多话的女孩,她表达爱的方式也简单明了。贡多林精灵有一日在晨会时突然被召集起来,图刚当众宣布了他独身女与图尔的婚约,当日十二家族的族长都在,唯有梅格林缺席。

“他去了哪里?他回来时让他来见我。”图刚说着,有些许不高兴。没有精灵能够回答他,因为梅格林身负开采要职,向来独来独往,不跟人告知去向。

订婚宴举办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二天夜里,梅格林才终于出现。格洛芬德尔第一个瞧见他牵着马远远站在台阶底下,望着高楼上盏盏通亮的明灯,自己却停留在阴暗处。

“是吗,他问我去哪里了。”听了迎上来的格洛芬德尔的问候,梅格林淡淡地回答着,“难道他不知道我在为他奔走劳累,甚至不眠不休?”

格洛芬德尔愣了一下。“您怎么了?梅格林大人。”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格洛芬德尔大人。”梅格林依旧语调平静、很有分寸,“不过我得暂时失陪,像这样满身矿山里带来的煤味,会引起我表姐不愉快。”

“我好像听见梅格林的声音!”图刚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来这里,孩子,我有话跟你说。”

梅格林只得将马的缰绳暂时交给格洛芬德尔,慢慢走上台阶去。

“我听说你还在忙着开矿?”图刚问,“大门已铸好了,你何必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劳累?”

“西端的城墙要修。”梅格林简略地回答,“我想要用白铁来修补。而锻造白铁需要一种罕见的矿石加热,我正在搜集这种矿石。”

“去哪里搜集?”

梅格林不答。

“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很爱我,也很爱这座城市,为了它你可以付出一切。不过,我希望提醒你我铸造第七道大门的目的。我的法律是不允许违背的,哪怕我最喜爱的外甥也不例外。”

“我明白您不会为了我破例。”

“你明白就好。”图刚严肃地说。“现在,来跟伊缀尔喝杯酒吧,她见到你会高兴的。”

梅格林从此以后确实不再带队出行,但是他常常独自消失。图刚对此并不知情,也没有精灵为这多操心。格洛芬德尔是直到贡多林沦陷之日,才从埃克西里昂口中得知他真正的去向。守城的泉家族族长说他理应和梅格林一起受罚,直至埃达世界终了,灵魂也不得自由。

直觉是一件沉重的负担。倘若你能感受灭亡却不知它何时到来,那么直觉会比现实可怕十倍;而倘若现实真的到来,直觉又会成为自责,叫人摆脱不去。

 

*****

 

第一纪五百一十年,夏日之门。不论多少次苏醒于埃达世界之间,格洛芬德尔将永世不忘那日的血红朝阳。

精灵们迎接曙光的歌谣尚未开唱,天边就燃起了火光——炎魔大队头顶的火焰几乎要把才刚黯淡下来的天际点燃。无论哪一次战役,精灵们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炎魔,黑压压得排成了一排,北方环山的天空被染成通红一片。

战鼓声起,顷刻间震耳欲聋的狼吼此起彼伏。成千上万的狼群从炎魔脚下冲了出来,像一张了无边际的沉重的地毯,从顶端滚落直下,借着重力,一转眼铺满了整个山头。

“备战!备战!!!!”守城将士嘶哑的警告声盖不过狼嚎。

狼群速度太快,前来参加庆典的精灵甚至来不及去寻武器,只得赤手空拳站在城墙上保卫贡多林。只是一转眼功夫,退后召集部队的格洛芬德尔回来时,面朝北方所有的城墙都已经由白色变成了红色。

格洛芬德尔骑在马上,双眼被面前一片血红晃得生痛。城门已然塌陷,碎片散落在烧焦的泥土上,有一片被炎魔踩碎的白色大理石就落在他脚下,其上双圣树的花纹还依稀可辨。

胸中有什么东西被硬扯了一下,他猛地一拉战马,踏上一座被烧毁的祭坛废墟的顶端。

“金花家族的精灵勇士们!我们家园已毁!无路可退!我们的鲜血将涂满贡多林的每一块大理石碑,后世的人类与精灵流尽了他们的眼泪,也永远洗刷不去这片城墙的血污!但贝尔兰的山川大河将记录下我们的一切!魔苟斯已倾巢而出,今日为贡多林战死!明日维林诺见!”格洛芬德尔挥剑一指,金发在上升的阳光下泛起一阵微光。

战马嘶鸣,蹄声阵阵。金色的Vása旗帜,迎着血红的太阳展开。

格洛芬德尔与他身后金花家族的精灵向染血的城墙冲了去。在他们的面前,燃烧着烈焰的铁梯从墙外高高升起,狼队后数以万计的半兽人部队将要从这些烈火铁器中冲出来,发起新一轮进攻。飞燕家族的弓箭对于钢铁旋梯无济于事,好像敌人早已算计完全了他们的防御方式,一座一座铁楼在抵至城墙的一刻轰然大开,身披铠甲的半兽人蜂拥而出。

来吧。格洛芬德尔想。既然决定了死守,自然要杀到一个都不剩。

他躲过一支又一支燃烧的箭,突然飞身跳跃到城墙上。一架铁桥差一点就要停泊在那里,三个半兽人正跳下桥身,想把一枚巨大的铁钩挂在白城尖塔之上。他迎了上去,刺死了一个,另一个被他一脚踢到铁钩的尖上,惨叫一声断了气。金发精灵不失时机地将硕大的钢铁利爪反手插入了铁桥的架子之间,用力一拽,只听吱吱作响,随着格洛芬德尔的一声怒吼,钢铁大桥竟然失去了平衡,里面几百个半兽人眼睁睁干瞪着精灵,跌落下了城墙。

格洛芬德尔身后的精灵将士都在欢呼。金花家族族长的英勇激励了他们的士气。他们也纷纷冲向墙头,用血肉之躯组成了第二道白色之墙。

一声诡异的鸣叫,格洛芬德尔只觉得浑身一震。浓烟烧焦了护城河边上的树木,阵阵吹入城中,烟雾一时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只觉得背后涌起一阵狂风,刹那间双脚离开了地面。

巨龙并没有立刻将他丢下城墙,而是带着他盘旋了一会,仿佛是为了故意威吓他的部署。他试图用剑向上刺,但是龙的爪子非常坚固。他完全伤它不到。

“一个诺多,”龙开口说话,“傲慢而无知的精灵!我要你死去之前亲眼看看你的城市变成了什么样子。”

城东。被杀得四散的树家族精灵伤亡惨重。他们绿色与褐色影子在半空中看起来就像秋天一片片飘得到处都是的落叶。格洛芬德尔突然间用力闭起了眼睛。

身体被重重一甩,巨龙将他对准王家族高塔的塔尖掷了出去。他感觉自己的盔甲在半空里擦着灼热的空气,着了火。被撞击的一刹那,无以言喻的疼痛麻痹了其余的感官。战场的厮杀声渐渐离他远去,周身的重量都不见了,他感到干渴的喉咙急切想要喊叫,却一个音符也出不来。

火焰燃烧噼啪声就在耳畔。那是天鹅港的白帆。

费诺殿下,费诺殿下在哪里?图刚大人快来!父亲,父亲,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海滩上,我是诺多的勇士,我不怕死,但不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死。

凌乱的感官像一团沙,被风吹得四处飞散。他慢慢随着那些沙粒漂浮着,飘得越来越远……

但是突然间,一阵音乐像尖锐的利剑,刺破了他晨雾一般迷离的听觉。

“还有一半,到了对岸我吹给你听。”一个小精灵在他耳边说。

就是这调子,没错,就是这个调子。他绝不会忘记。

埃克西里昂,我在这儿,我还活着,把我拉上去……我不想回维林诺。他在寒冷彻骨的冰块下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立刻被握住了,温热的手。

“格洛芬德尔!”有人喊他,“格洛芬德尔!格洛芬德尔!”

他猛地惊醒,面前有一双焦急的眼。尽管被战火硝烟熏得布满了血丝,但莱戈拉斯的那双锐目永远可以将他从濒临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这他从未怀疑过。

 

 

注:夏日之门,贡多林的节日。时间为夏季的第一天。庆典从午夜开始,精灵们聚集于白城城墙上,彻夜肃穆无声,天明时歌唱古老的歌谣,纪念夏日的到来。

 

13.

想要永远贴近中土,

就只有变为它的一部分。

——Ulmo,水神

 

“哪有在战场上卸甲的?”格洛芬德尔推开莱戈拉斯那只试图解开他铠甲、查看他的伤势的手。然而不论他怎么保证自己没事,银发精灵也不肯离开他的身边。眼看着敌人开始涌入城东集市,格洛芬德尔改用了命令的语气:“回葛尔铎大人那里去!莱戈拉斯。”

“你不是树家族的族长,我不用听从你的号令。”莱戈拉斯也一样固执。

神志不清的时候听到的笛声并不是幻觉,那音乐来自城南。图刚在紧急部署时说过泉家族的步兵不到紧要关头不会派出,看来,战局已经进入白热化。

城北沦陷, 城东孤立无援。战火浓烟,杜绝了空气与视野,后世有多少悲戚的诗歌描绘了“午夜之后第四个时辰”的天空,然而身在贡多林的格洛芬德尔却完全记不起当时的天色,因为他即使抬起头来,也只能看到乌黑乌黑的一片。

一切记忆好比辗转不停的梦境:半兽人如泛滥的洪水,堵不住,打不退,杀了一批又涌出一批;前来为他助阵的金花家族精灵数目越来越少,逐渐在他周围聚集起来,被围入了集市广场的中心;巨响中,王家族的塔楼在烈火中轰然倒塌,一地的支离破碎中有流亡者被践踏的荣耀,但更多的,只不过是中土精灵无辜的血肉之躯。

竖琴家族的精灵把他与莱戈拉斯,还有金花家族残存的部队夹在中间,几乎是用身体保护着他们向西南方突围。他们退到了此时城中唯一不曾被炎魔足迹污染的地方。

莱戈拉斯用双手掬起王者之泉的泉水放到他唇边。他低下头,在辛达精灵手心里最后一次让泉水清洗他焦渴嘶哑的喉咙。但水的味道已经变了。 

“格洛芬德尔,你听我说。”莱戈拉斯轻声开口,“会议的决断是错的。我们不能死守白城,假如突围不成,就要想法撤退。”

“撤退?”格洛芬德尔苦笑,“撤到哪里去,莱戈拉斯?”

“中土大得很。”莱戈拉斯说,“你连大河东面都没去过,怎么知道无路可退?”

“你不懂,莱戈拉斯,你不会懂的。”格洛芬德尔摇头,“我是……诺多精灵。”

大河东边。听起来像又一个未开始的梦。就像费诺殿下当日站在提里昂大广场上所高喊的“中土大地”。那声音仿佛此刻正随着带着苦味的泉水顺着格洛芬德尔的喉咙慢慢流淌,一直侵入肺腑。

“谁在那里!?”莱戈拉斯看见浓烟尽头之处,有一个人影艰难地爬过倒塌的建筑物。

胡尔之子图尔的盔甲上沾满了血迹,他带来了骇人的消息。关于一个叛徒,一把黑剑,还有一条出路。

“格洛芬德尔大人,你要去找王。”图尔说,“只有你能说服他离开。”

 

****************

埃尔隆疲惫地坐着,书桌上烛光昏暗,方才失手掉落的那支笔一路滚到了窗棂之下,躺在月光与风里,笔端的羽毛微微轻颤,仿佛有什么人路过,脚边带动了微薄的空气。

“留在中土您后悔吗?埃尔隆。”格洛芬德尔问。

瑞文戴尔的领主脸色凝重,表情既庄严又无奈,那是一种格洛芬德尔在贡多林毁灭之日在许多精灵脸上都看见过的神情。

“格洛芬德尔,你是想问我选择做精灵后悔吗?”埃尔隆反问。

“这是同一个问题,大人。对于我们诺多族来说,选择中土,就是选择继承叛逆者的诅咒。”金发精灵说,“您当年做出抉择的时候,想过这一点吗?”

埃尔隆苦笑,“我并不选择自己的命运,格洛芬德尔。我只是不逃避任何命运。”

“我了解您,大人。您是一位智者。所以您会明白,任何命运的变迁、历史的轨迹都不是偶然的。不是某个精灵、维拉、甚至埃汝的一念之差……贡多林毁灭也好,精灵族的没落也好,魔戒的重现也好。一个叛徒只是故事书卷中的一个插曲,一种文明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露珠。”

“既然这样,格洛芬德尔,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说起诺多的诅咒?”

“因为,大人,我现在明白了,所谓的诅咒并不是维拉在惩罚或者考验诺多精灵,无论它的初衷如何。正是这个诅咒让我们重返中土,在这个地方辗转整整三个纪元。征战、建设、毁灭、复苏、而后逐渐湮没……我们背负的不是厄运,而是埃尔达头生子在中土的职责——正因为责任是如此沉重,所以命运才会这样坎坷。如今这盏照耀着中州世界未来命运的明灯行将熄灭——到了这样的时候,您到底应该做什么呢?我的大人?”

一阵风吹开了半掩的木窗,致使格洛芬德尔带来的那盏灯中的火苗,就此在风中猛烈跳动起来。

 

****************

 

“我的大人,我的父亲,我的王。”

格洛芬德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厮杀中显得单薄而沙哑。“葛尔铎正带队护送公主出城,请您与我们一起撤退。”

从王者之泉通往城楼的那条路,他一共走了四百年。只是不知道这最后一次脚下的台阶会变的这样崎岖不平。他能踩到倒塌的城墙瓦片,能踩到精灵的身体与四肢,或者是广场上的枯草和被烧焦了的泥土。伊缀尔·凯勒布琳朵曾经多少次光着脚在这里翩翩起舞,但如今那片的石阶已被玷污,再也不复以往的圣洁。

“莱戈拉斯,当年是你带我们入中土,今天你是否还愿意为我的女儿引路?”他听见图刚的命令从台阶上方传来,但那话却并不是对他说的。

“您还没有回答我,我王?”格洛芬德尔问。

而图刚给他唯一的回答,是他膝下的台阶如烈日一般的滚烫。

“格洛芬德尔,我叔父当年在天鹅港转头回了维林诺,而我父亲却并不犹豫跨越冰川。因为,即使同为茵蒂丝的孩子,他们之中却只有一个自诩诺多。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需要有人正面去面对诅咒……”

“可是,我王……”

“如果诺多族真的要灭亡。那就让一切在今天结束。”图刚庄严地说,“伊缀尔的孩子不会再以君王自居;大河的那一边也不会再是诺多的领地……今日我将中土归还给这里的生灵。”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格洛芬德尔脸上,变得稍微柔和了一点。

“格洛芬德尔,我在中土要做的都做完了,现在你放我走吧。莱戈拉斯会带着爱兰迪尔离开。爱仁尼安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去找他。答应我,你一定要去找他。

****************

返回王者之泉的那条路比离开更为艰难,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正在走向末路。战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愈演愈烈,彻底掩盖了埃克西里昂的笛声。

如果图刚的命运要留在贡多林,埃克西里昂的命运也要留在贡多林,那为什么我非要有所不同?

贡多林沦陷之时,格洛芬德尔所能感觉到的,有一半是焚烧、倒塌、崩裂和怒吼的声音。莱戈拉斯的锐目只是他被唤醒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幻象,伊尔牟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跟他开了玩笑,或者是为了提醒他做了一个纪元的梦,就快要醒了。

他身体似乎变得非常沉重,每一步都可以走得精疲力竭。

“格洛芬德尔大人,您的脚步有点慢,是否伤势没有痊愈?这里有匹马,您骑上吧。”有个金花家族的部族对他说。“图尔大人和伊缀尔公主离开我们有一段距离了。”

“前方是哪里?”

“鹰之裂隙,大人。”

他还没在马上坐稳,突然间一阵巨响,队伍中精灵的脚步一下子乱了起来,马匹嘶叫着,践踏着狭窄而陡峭的山路,飞石滚滚地落下山坡。有些战车经不住震动,从泥泞的高坡上滑了下去,随后在不远的石块上砸得粉碎,女子的尖叫,小孩的哭声,混杂着不远处半兽人的嘶叫,凄厉而恐怖。

“有追兵!是火光,不知是炎魔还是火龙。”

“稳住战马!”

“不要慌乱!格洛芬德尔大人尚在!”

“我们应该走隐秘之道,大人,不能再在这陡峭的上路上前行了。不是所有精灵都能够跟莱戈拉斯队长一样夜视,这么走下去,我们唯有死路一条!”

“是的,大人,走隐秘之道吧!这里太危险了!”

格洛芬德尔一直想,比起自己在战场上那些豪言壮语,那天劝说准备放弃山路而回转到隐秘之道的精灵时说的话,或者更应该被载入史册,尽管那听来也许并不那么英雄气概。

“贡多林的子民,我们今天所走的道路,确实凶险。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们从未这样走过……初来中土时我们跟在芬国吩大人身后,从凡雅马到贡多林我们的脚步也从未离开过图刚大人……可是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眼前将不再有诺多君王的背影。”

如果此时有精灵在听他,他们却只是存在于一片阴影之中沉寂无声。

“中土本是一片征途。”格洛芬德尔继续说,“这场战役,可能无法单靠我们的力量结束。但亚诺明天仍会升起,我们眼前也仍有生路。随着莱戈拉斯去……中土的希望将会与你们一起;不要回头,因为贡多林已经是历史。你们身后无论是炎魔也好,火龙也好。我绝不会让它越过鹰之裂隙。”

漆黑之中,他感到四周都是热力,是精灵们一双双热切的眼睛,还是炎魔火鞭烧红了山石,他不得而知。但是在他策马之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坐骑的鬃毛。

“放开手,莱戈拉斯。”格洛芬德尔朝着昏暗的夜色微笑着。“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猜想你一定已经发现了。王者之泉没有治好我,那恐怕中土任何灵药都不会有效。你不会希望我因为眼瞎而摔死在山路上,对吧?”

那只手颤动了一下。

“你我各自都有理想。虽说在中土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此时此刻却不得不背道而驰。你朝着未来,而我朝着过去。”格洛芬德尔说。

他听见莱戈拉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终于理解了他。

“那么你也不要回头,格洛芬德尔。”莱戈拉斯说。“因为智者说过去和未来是一个循环。所以也许,我们依旧能在前方重逢。”

前方的空气是火热的,格洛芬德尔却突然感到有一阵未被污浊之气沾染的微风吹了过来,一瞬间仿佛是什么沉沉的重担从身上被卸了下,让他舒了一口气。战场的厮杀与呐喊令他振奋,再也没什么可以阻碍他了。

那里有他向往了几百年的归宿。

 

***************

 

太阳第三纪三千零一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格洛芬德尔站埃尔隆领主身边为魔戒远征队送行,领主把一罐瑞文戴尔精工打造的弓箭交给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

“告诉我,绿叶王子,当你的祖父在大绿林建立精灵王国的时候,是否曾经犹豫过他的选择?远在大河的东岸,脱离精灵三戒的庇佑,靠着一己之力不停征战?”埃尔隆问。

“没有精灵能够预言未来,埃尔隆大人。”莱戈拉斯回答。“他只是选择了其他精灵不曾想过的道路。”

埃尔隆点了点头,“他或许是我们之中最为疯狂的,但又或许是最为明智的。”

格洛芬德尔听了这话,不禁微笑。

“大人,远征队离开的时间到了。”

在埃尔隆领主低沉的嗓音颂吟声中。人类、精灵、哈比人、矮人还有巫师庄严地举步,踏着从瑞文戴尔的落叶缓缓走出了山谷。送行的精灵们纷纷低头,为中土的命运而祈祷祝福。

片刻后,格洛芬德尔抬起头来,在山谷的劲头之处寻找远征队的身影。离开了风之戒的保护范围,山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堪,他望见他的学生走在队伍的后面,而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则在前面引路。朝阳是淡红色的,把九个成员身后的影子照的泛起微微的亮光。

那是格洛芬德尔很久以来就想要欣赏的画面。他猜想太阳出生的时候照耀在自己金发上的那一束阳光,那束吸引着锐目莱戈拉斯朝自己走过来的阳光,一定有着此时此刻同样的魔力。

像是罗瑞林的光芒,像是一盏以生命燃烧的明灯。

 

完。

 

 

评论(6)

热度(376)

  1. 共4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